“我在招商,我比你清楚。当年,人家外商也是看在故乡旧情的情面上,才说回乡投资的。结果,我们自己的干部,吃起胶己人比谁都离谱出格;时间久了,人家看清楚这帮干部的真面目,也就索性撤资走人了。我之前给汕城市里招了一个港商,人家本来就是从乡里逃港的,发家了想回乡搞建设,结果我们这边的招商办,开口就要五百万□□,把人直接给吓跑了。人家到了机场,还和我说,这家乡一天不改,他就一天不敢回来了。你说,人家拿几千万来投资建设,我们就直接要吞走五百万,换谁也不敢来啊。”郑海良说起往事,气就不打一处来。
“嘿,五百万。那个李嘉诚把高速路从鹏城修到市里,有一段路经过县里的一个村庄,人家直接开口要一千万呢。说是高速路会破了他们村的风水,你李嘉诚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人家地头蛇啊。当时我去县里开会,那个村的人还把这件事当成资本吹牛,嘿。”郑如松一想到下面的各种吃拿卡要,也觉得无可奈何。
“所以,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乡里,都出来工作,我看是好事一件。起码,让地方上的干部看清形势,不要总以为自己是天下老大,坐井观天。再这样过十年,我们乡里就应该萧条得差不多,就应该迎来一场大变。”郑海良用手比划着,他预估着十年后老家应该将会有大变化,洗旧换新,或许能够走出另一番天地。
“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呐。十年后,我们在不在都是问题。”郑如松笑着应付道。
“现在省里是集中力量搞好省城、鹏城这几个地方,等这几个城市搞得差不多了,就轮到把资源集中到省两翼的城市了。我们在东边,有深水港,还有一些侨商资源,照道理还是有一些发展的动力和本钱。”郑海良经常读书看报,对局势的走向有着上好的判断。
“海良兄还是心系家乡啊。”郑如松似乎话里有话。
“哎,我除了看报纸看电视,其他的还可以做呢?所以来来去去,就只剩下关心这点国家大事了。”郑海良自嘲一番。
“说到家乡,我这次来,还是有些事情要对你当面汇报一下。”郑如松见时机成熟,便从自己的单肩包里拿出一沓资料。
“什么事情,这么要紧?”郑海良的眉头一紧。
“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就是村里和族里的事情。”郑如松的口气平静。
郑海良接过郑如松手里的资料,翻开后匆匆地看了一遍。资料的内容只要两件事:一是修缮祠堂;二是翻新族谱。
两件事,都是大事。
“如松,我记得祠堂十年前才修过啊。还有族谱,这不是村里长老们前几年才更新过吗?怎么现在又要更新了?”郑海良感到惊讶,这些大事在他的记忆里依然如新。
“祠堂十年前是修了外面的广场和外墙,里面没有动。族谱才是大事,老族长之前说过每十五年更新一次,几年前他主持这件事,但他老人家身体不好,一直到走了,这件事就没实际落实过。现在族里的老人要提到族谱更新的事,所以前段时间才请这些老人坐下来谈谈。大家一致说,还是要你出面主持一下为好。”郑如松的口气略微惨淡。类似的大事,他向来只有跑腿办事的份,实际的话语权还是在族里的长老们那里。
郑海良现在大概知道这回郑如松来拜访自己的真正目的了。想来还是继任族长一事,自己不愿去当这个族长,但族里的老人一直不依不饶。所以,修祠堂和更新族谱,更像是一次有预谋的安排,逼着他郑海良回归到村里。
“我出面主持?我离开村里都多久了,嘿。”知道郑如松此次造访的真实动机后,郑海良唯有无语相待。
郑海良对于族长这一称号和地位,向来并不感冒。
“你不能这么说,海良兄。你是族长家,自然要你出来主持大事。”郑如松只得硬着头皮把郑海良往上拱。
“那我不是有一个大兄嘛,应该找他啊。”郑海良的大哥,早就拿着祖辈分下来的遗产移民海外。大哥为人精明,早年读书后离开家乡到省城工作,这多少年来对于家乡和父亲一直是不闻不问,只保留着礼貌性的接触。
只当作是亲戚,没有亲情。这是郑海良对大哥的评价。
“大兄没有你的威望。老一辈人认你,我们这代人也认你。海良兄,我不是拍马屁,我是实话实说,这个位置如果你不当,恐怕以后族里会很麻烦。”郑如松这番话不是恭维,他知道,虽说族长只是虚职,但这当下,这个虚职的话语权的分量还是极其重要和关键。
对于族里的其他人,族长的话,就等于不成文的法律。
“我回不去啊,我现在住在省城,怎么管得了下面。”听语气,郑海良似乎有些松动。
“海良兄,当这个族长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你也不用回乡下常住。只要你当这个族长,我们可以协商配合。”郑如松见郑海良的口气软化,立即喜笑颜开。
到了这一步,就只差临门一脚。
“如松,这个事情暂时不急。我想知道,你们对修祠堂和更新族谱的事情,打算怎么安排和落实。”郑海良进一步又退半步,他想拿回主动权。
“海良兄,这不是等你发话安排嘛。”见郑海良有所回头,郑如松讪讪一笑。
“我能有什么安排,这都是按照规矩和传统来。你就说说以前是怎么操作的,我心里也有底,要不然我说错话了,反而不好办。”论城府,郑海良还是略高一筹。
“如松,大家都是胶己人,你也不想我们把这两件事给办坏。我不清楚下面的情况,你不帮我,我也不好做事啊。”郑海良继续敲打郑如松。
被郑海良敲打一番,郑如松也显得无奈。他知道,自己要是不给郑海良当一回牛马,这郑海良怕是又要缩回头继续在省城过神仙日子。
“没那么复杂吧。修祠堂简单,就是给全村、全族发一个通告,让大家知道有这件事,把长老们拉到祠堂里喝茶,然后把事情给安排就行。这修祠堂的资金,当然是大家筹集了,资金的问题好解决,村里的有钱人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出风头的机会。”郑如松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娓娓道来。
“至于修族谱,这个事情的关键还在国外。海良兄,你知道的,我们在国内的族人不到一千;但是国外,这个数目就一直没搞清楚。比如暹罗,说是我们族里的人就有六七百,但这个数目都是几十年前的,现在嘛,都没有搞清楚。东南亚、香港,甚至还有美国和加拿大,要是算起来,估计没有两千也有一千多人。”郑如松对修族谱最没信心,因为涉及的范围和人数,整个族里都没有谱。
没谱的事情要修谱,这是最滑稽的地方。
“哎,你说的这个确实是麻烦。从清朝光绪年间开始,嗯,我记得大概是这个时间,族里就陆陆续续有人跑到东南亚和香港。十/年/动/乱,我们村里很多人逃港了,这里面还有很多人是生死未知的。我阿爸在的时候,他还分得清楚那些老关系,族里的老人也多少知道一些,但都不齐全。很多去了暹罗和其他地方的族人,到了我们这一代都没有联络了。说实话的,我们做这个族谱,这些在国外的人除了本子上有名分之外,其实就没有其他的实际意义了。”郑海良感慨,一个宗族的成员在海外开枝散叶;但三代之后,就已经枝离叶散;除了名分,已经没有实际上的任何瓜葛。
“所以,只有你才能主持这件事。海良兄,这里面很多海外的老关系,都是老族长才掌握的。包括你在暹罗的叔伯,以前修族谱的时候,暹罗的族人就是由他们来联络的。那些到了美国的族人,也是从暹罗和新加坡过去的,找到暹罗的老人,自然就可以联系到其他国家的族人了。”郑如松借力又推了郑海良一把。
“我那些亲戚,我也找不到。自从我祖父过世以后,我都未曾听我阿爸提起他们。不过我有他们的联系方式,他们分居在暹罗的曼谷、佛统,我就算要找全,也要时间。”郑海良有些喃喃自语。论海外关系,他家这房头是分量最重的一支;但论关系的紧密度,他家的这一脉也是最为松散的。
家大、业大,散得最开,分崩离析也最快。
郑如松没有回话,关于郑海良家族的那些事,他也是从老人那里听闻过不少。当年,郑海良的曾祖去了暹罗,不但没有把原配接过去,反而在暹罗再娶;这样两头算上,到了郑海良的父辈那一代,兄弟姐妹就有十几人之多。人多,自然就事多嘴杂;经过上一代的损耗折腾,到了郑海良这一代人,已然和暹罗的关系断了往来。
这里面的是非曲折,即便是郑海良这局中人,也难以见得庐山真面。
“所以说,我们任务艰巨啊。海良兄,要是你不出来主持,修族谱这件大事肯定是做不下去了。三十多年了,这族谱再不好好修,以后的人就更不会修;没人修,这个族谱就断了;族谱断了,我们郑氏一族也就断了。”郑如松直接把高帽戴给郑海良。
面对族里的大事,你郑海良再推三道四,就显得做人不地道了。郑如松的算盘也是打得十分响亮。
“哎,海明郑氏,这名头听起来很浪险啊,历史的东西,一旦断了就等于消失了。但是按我的设想,这件事是急不来的。如松,你回乡里,可以先和老人们通气,把大家都发动起来,自行汇集自家房头内的人员信息。等过年了,我回去再和大家商议下一步的计划。修这个族谱,没有一两年的时间估计是做不完的,我们要有一点耐心。”郑海良挥挥手,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招商干部似乎又回来了。
听着郑海良的话,郑如松感到自己离成功又迈进了一步。既然对方已经想着如此周详仔细,意味着他已经慢慢步入了族长这个角色当中。
到了这一步,郑如松的内心终于有种如释重负的美妙感。
而郑海良自然也有他的另一层考虑。如今的郑海良,正是闲得无事的时刻,他不在意族长身份所带来的好处,但在意给自己的晚生增添一些色彩。
“海良兄,我看就完全照你的意思去办。你的办法是最好的,我回到家乡就立即落实你的办法。就是你要抓紧回来一次,带领我们尽快把事情给启动起来。”郑如松一脸的轻松,他的眼神里满是喜悦和兴奋。
“嗯,就这么办。第一步还是要你去落实的,你也别着急,太着急了反而做不成。”郑海良瘫坐在沙发上,两手抱胸,他用一种轻松写意的眼神看着有些手舞足蹈的郑如松。
“你能站出来带领大家,我代表族里先谢谢你。”郑如松忙不迭地送上恭维之词。
“先别言谢,万事还要你先开个好头啊。”郑海良抿着嘴笑道。
“没问题,只要有你在,我开个头不算没什么困难。”郑如松就差拍着胸口发誓。
“那好啊,如松老弟,这次就看你了。”郑海良的微笑一直没有中断。
“包在我身上。”郑如松这次真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那好,我们收拾一下,我请你喝茶。”
“喝茶?我们不是在喝茶?”
“走啦,如松,我是说出去喝午茶。”
郑海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收拾一下衣裳;又拉起郑如松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拽起来。
“哦,喝午茶,哈哈。”郑如松这才反应过来。
郑海良没有回应,他抬头瞥了一眼阳台外的景色。此时的省城,天上只有白云和蓝天,太阳正慵懒地躲在云里休憩。风如柳,暖如春,这是一派美如画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