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大雪,省城阳光明媚,这是一年当中省城最舒适宜人的时节。没有炎热,没有潮湿,没有寒风;处处是阳光,处处是干爽,处处是温暖。
好的时节自然会让人倍感愉悦和舒畅——比如此时此刻的郑如松。
郑如松原本是不愿来省城生活的,这个传统而又固执的男人,对省城的各种五光十色和灯红酒绿天生就感到生厌和反感。但,自己终究拗不过自己——他太想念自己的孙子梓桓,以至于最终残忍地放下自己的陈年旧念,跟着妻子阿茹来到省城相帮带孙。
自从中秋之后,郑如松便上到省城。经过一段时间的适应,他觉得省城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不堪。即使在省城这样的大都市,来自老家的胶己人也是随处可见,无论是菜市场、商店还是饭馆,只要人头攒攒的地方,必然就有胶己人。
我和你说过的,省城到处都是胶己人,我都能适应,你做呢不能适应。阿茹曾经对郑如松如是说。现在,郑如松对妻子的话从半信半疑变成深信不疑。
怪不得家乡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原来都是来省城谋生了。郑如松摇头感叹。
当然,省城的生活也不总是惊喜连连。尤其是郑如松原本对阿文夫妇俩带着深深的成见:在郑如松眼里,那个五谷不分的儿媳妇以及固执个性的二儿子,在生活方面的表现简直是灾难。魏芸从来不会收拾和打扫房间,阿文从来都是一个星期才洗一次衣服;两夫妇除了要出门才精心打扮之外,其余在家的闲时都是以睡懒觉为主。至于孩子,自然有奶奶阿茹疼着照顾,他们倒是一点也不担心。
郑如松好几次都想借机发火,想着教训阿文夫妇俩一番,但最终还是忍住不发——只要看到乖巧的孙子在自己眼前嬉戏打闹,郑如松的火气早早就消了大半。他逐渐想得明白,自己来省城是为了孙子和妻子,至于相帮儿子儿媳的生活,那都是顺带的事情,没必要给自己平添烦恼——反正自己在省城生活的时间也不长,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生活嘛,谁不是凑合着过来的?
好在阿文夫妇也不再是我行我素的年轻人,对于郑如松的各种付出,他们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魏芸尤为主动,她知道,郑如松对自己有成见,因此,她也愿意顺着老人的意见改改自己的毛病;至于阿文,秉着和郑如松一模一样的个性,也拿出只做不说的态度善待自己的父亲,他喜欢在周末时招呼着一家老小外出逛街吃饭喝茶——即便是郑如松内心不愿意,但只要孙子梓桓一出马撒娇,他也只能顺坡下驴,让全家人皆大欢喜。
就这样,一家老小五口人,各有各姿态,各有各打算,但也能马马虎虎、平平安安地继续愉快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眼见冬至临近,郑如松就计划着带着妻子和孙子回老家——一旦过了冬,春节也就不远了。不过,在回乡之前,他还惦记着和自己的故交见上一面——已经搬到省城居住的郑海良。这个当年也是叱咤一时的人物,现在已是近花甲,生活自是随意闲暇。
今天一大早,郑如松起床洗漱之后,匆匆地吃完早餐就要动身去郑海良的住所。
你记得住路吗?妻子阿茹见郑如松急匆匆地准备出门,开口问道。
我当然记得。郑如松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纸条,里面详细地记录着郑海良的住址、需要乘坐的公交车、车站站台以及家人的电话。
为了今天这次见面,郑如松已经做了足足几天的准备。
和阿茹道别之后,郑如松便下楼来到公交车站。等到班车进站,他便一头扎进车里,找了位置坐下来。沿途的风景,郑如松是无心欣赏的;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郑海良那一头里,寻思着见面之后两人应该聊些什么。
这些年来,郑如松和郑海良其实联系不多;即便是在从前,两人的私交也并不多。郑如松的一生,基本被困在乡里;而郑海良作为领导干部,他的工作生活早就脱离了乡里的圈子。唯一能够让两人还能产生交集的,也就剩下亲戚和老友之间的情分,一种带有故土气息的情分。
在转乘了两趟班车之后,已经被公交车的兜兜转转绕得有些头晕目眩的郑如松终于来到了郑海良的住所——这是位于省城政府办公地附近的一条偏僻些的小巷,这里看起来十分的幽深而恬静,无论是小区的外墙装饰、内部园林还是门口站岗的保安,无一提醒着郑如松,住在这里的居民大抵都是非富即贵。
郑如松之前就曾听闻,郑海良的曾祖,曾是暹罗富甲一方的大商人。据说郑海良祖父去世时,光分到郑海良头上财产,就已经高达上千万港币。所以,退休后的郑海良住在省城的富人区,也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在和小区保安确认过身份和登记拜访信息后,郑如松便独自走到了小区边上一栋小高层——这是郑海良的确切住所,他住在这栋小高层的三楼。
郑如松按照之前和郑海良的约定,在门禁前按下了门铃。
“如松啊,我开门了,开门了。”按下门铃不久,门铃的那一头便传来郑海良洪亮的声音。郑如松见门禁打开,就立即提上礼物乘上电梯往三楼赶去。
“如松,你来就是了,还拿什么东西啊,太客气了。”郑海良站在三楼的电梯门外,一见到郑如松便喜上眉梢。
“海良兄,这是家里自己的糖果和一些茶米,我就带了这点东西,不成敬意啊。”郑如松一样喜气洋溢。
“猛猛进来,猛猛进来。”郑海良拉上郑如松的手,用力往屋里走去。
郑如松一进门,便立即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豪气——郑海良的家中布满了红木家私,厨房门口外两个到顶的大酒柜里放满了各式的名酒,客厅里超大的进口彩电以及阳台上的大尺寸玻璃鱼缸,处处都流露着郑海良的财富底蕴。
“海良兄,你的家够大气、够气派啊。”郑如松眼里满是光,他找不到更好的辞藻来形容郑海良这个富贵之家。
“都是胡乱摆设了。家里也没什么收拾的,两个老人一个走仔,也不用收拾什么。”郑海良看着客厅角落一处的脏乱,脸色顿时深沉下去。
“来,如松,坐下来,我们吃茶。”郑海良一手扬起,招呼着郑如松坐下。
“这里面大概有一百五六十平方大小了,是不是?”郑如松见过道深长,便随口一问。
“算建筑面积,大约有一百五十平方。不过无论大还是小,我家里就三个人。”郑海良说完,摆出三根手指头比划着。
“你走仔还没结婚?”郑如松呷了一口茶,翘着嘴微笑。
“没有。才大学毕业两年不到。她说她不急,还年轻后生,要慢慢看慢慢找。如松啊,奴仔大了,我们老人说话已经没人听的。”郑海良笑着摇头。
“奴仔大了,我们过得也不轻松。”郑如松放下茶杯,一样地摇着头。
“是啊,你现在帮着奴仔带孙,体会应该比我深刻。”郑海良看着有些疲惫得郑如松,知道他过得也满是辛苦。
“辛苦一世人,不就是为了这几个孙仔。海良兄,还是你好,响应政府号召只生了一个。你看看我,相扶带了外孙,接着就是内孙,以后还有细弟的奴仔,一想到这些事就是头大大。”郑如松用手比划着自己还要带几个孙辈。
“多子多福啊,如松。你看看我家,三个人,平时连一点声音都没有。我爱人每天都去公园唱歌、逛街,奴仔天天上班,就剩我一个人在家看报纸电视。有时候啊,我都怀疑,我是不是自己被囚禁到这里的。”家里的冷清,总是让郑海良感到寂寞而空虚。
“我是没这个好命。早上一起来,孙仔就立即过来找我,要我带他出门。吃早餐,买菜做饭,从早上到晚上,我就没休息的。有时候做饭不好吃,还要被老婆嫌弃,哈。”郑如松的吐槽里是满满的幸福。
郑海良羡慕郑如松这种幸福的忙碌,他也想着儿孙满堂,自己能够含饴弄孙,享受一份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
“忙了才好,忙了才好。日子才容易过下去。对了,你最近身体怎样。”郑海良转了话题,他目前的生活确实没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还好,能吃能睡。你呢。”郑如松的身体没什么大碍。
“我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这个眼睛,有些迷糊看不清。现在都不敢开车出去了,省城的马路不熟,眼睛又不好,出门只能走路或者搭车。”郑海良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没去看医生?”郑如松关切地问道。
“看了,说是老花,现在戴眼睛看报纸电视。人老了,就这样吧。”郑海良摇头苦笑。
“你还后生呢,海良兄。你要是还在汕城,估计能做到副市长或到人/大政/协当主任了。”郑如松随口一开就是一句恭维。
“哎,算了,不想去当大干部。什么这局长、那局长,都不如现在这样自在。”郑海良从萌生退意起,就断了往上爬升的念想。
“也是哈,能提前享受生活还是享受生活。”郑如松跟着附和道。
“对了,现在乡里如何,有什么发展?”郑海良想到家乡,关心起家乡的前途发展。
“没什么发展。人都基本走完,乡里就没几个年轻人了。工厂也就剩下那几家,现在大一点的外商工厂,要么就搬到鹏城,要么就被汕城市里拉走,乡下除了一点老人和奴仔,就没有其他人了。”郑如松摆了摆手,示意家乡的前途早就不存在了。
“这样也好,村里就清闲。没人就没事,反正乡里也没钱,很多事情也没钱做,不如像现在这样,大家糊糊涂涂地过日子。难得糊涂嘛。”郑如松继续补充道。
“这十年我们确实没进步啊,甚至是退步了。以前,汕城的发展要比鹏城的发展还好;现在,就已经追也追不上了。我们那里的人啊,输在太短视、太贪便宜了。”郑海良对于家乡的发展得失自有一套理由和看法。
“这也是奇怪的事情。海良兄,我听我二儿子说,省城搞建筑的、搞房地产的、做生意的,大部分都是我们胶己人。他们都是改革开发后从家乡过来的,你说说,我们在家乡搞不好建设,到了省城,反而做得有声有色,名气大起。你说说,这不是奇怪吗?”对此,郑如松也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和道理。
北为枳南为橘。郑海良想了想,这个道理真是自古以来颠扑不破。
“现在乡里是谁主持工作?”郑海良发问。
“书记还是少容。明年开始换届,不过乡里都说好了,还是少容继续做下去。除了他,也不会有谁来接这摊事。我们乡里现在没什么油水,上面也不愿插手,所以都是乡里自行解决。”郑如松倒是看得开,只要上面不胡来,乡里自行解决问题也是好事一桩。
“都没钱了,也就管不上我们乡里。汕城的财政现在每年都要省里拨款才勉强能够维持下去。一个经济特区发展了十几年,结果一年的收入都比不上鹏城一个月的收入,这种特区的虚名不要也罢。”郑海良通晓内情,说起话来自然底气不一般。
“是啊,都说我们是侨乡,在国外的有钱人一大把。但人家有钱人也不傻,也不见都回来投资办厂。只能怪我们自己,什么事情都做不成。”郑如松跟着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