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芒种,省城迎来滂沱大雨的日子。一股来自西南面的云团将整个省城的上空紧紧包围住,一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降临到省城的一个角落里。
每一个市民,都被这份窒息感死死缠住。
入夜,在埔岗区北部一个僻静的村庄里,坐落着一个同样僻静的饭馆;饭馆里的包间灯火通明,两男和两女正在包间内杯觥交错、欢饮高唱。他们的一举一动,放肆而纵容;逢场作戏的男男女女,此时此刻正把这场宴席带入高潮。
“哎呀,我来埔岗区甘耐,都唔知呢度竟然有甘好食嘅鲮鱼火锅。”阿文一手举着酒杯,一手高高扬起,他装作兴奋地给坐在上位的中年男人敬酒。
中年男人的脸上挂满了一股淫逸的皮笑,他对阿文的敬酒并不感冒;他一手拿起酒杯应酬着阿文的陪笑,一手则伸去搂着坐在一旁女子的肩膀。阿文不敢多言,他的脸上必须时刻保持住微笑,毕竟对面这个人,是他宏图大计里的关键棋子。
现在的阿文,处在狮子搏兔的关键阶段。
去年底,阿文就被嘉士拿辞退。公司和阿文相互之间也保留了各自的体面,公司对外宣称辞职是阿文的私人原因,并按照公司的规定给予阿文丰厚的补偿;至于阿文,也对外说这都是自己的原因,他觉得在嘉士拿的事业已经圆满达成。
阿文的话,只说对了一半,这一半是他在老东家那里碰到了事业上的天花板;而事实的另一半,是阿文不谙香港公司的政治,他的天花板早在加入公司前就已经被注定。
阿文不是香港人,更不是自己人;阿文只是嘉士拿高薪聘请的工具人罢了。嘉士拿公司愿意给你阿文高工资,只为了榨取你的所有剩余价值。
当然,成熟的资本主义也讲究钱货两讫,你阿文干了多少活,他们也愿意给多少钱。至少在钱这方面,阿文没有被亏待。
但在声誉方面,阿文则多少吃了暗亏。嘉士拿辞退阿文的同时,一并撤销了阿文的整个项目部,这就让行内觉得这都是阿文的黑锅。但背后的实情,是嘉士拿公司并不准备继续开发省城或内地的住宅项目,他们转而将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省城或者其他大城市的高档写字楼或商业地产当中。
稳稳地当一个收租人,总比在住宅市场和国内的竞争对手拼死拼活要惬意的多。
为什么你们公司要转到酒店和写字楼?在一次见面中,阿丰曾经问道阿文。
说是为了整合资源做好核心业务,其实就是在住宅市场上玩不过我们国内的企业。按照他们的思路和管理,就只能做写字楼和商业的业务。拿地开发对于他们而言,难度实在越来越大;他们的那种操作跟不上我们本土的地产公司。阿文对着阿文摇摇头,隐隐约约对自己老东家的前途感到堪忧。
嘉士拿在大批辞退了本土员工之后,又招徕了一批商学院的毕业生。这些毫无经验的毕业生,每次开会都拿着电脑和演示文件做一番大肆宣讲,这种方式在阿文这种业务老手看来,除了纸上谈兵,还是纸上谈兵。
但嘉士拿的高层却表示,这些毕业生的工作才是公司未来的发展方向。阿文从此回味过来,这是高层在变相地否定本土员工之前的成绩。回味过来的阿文也明白自己为什么在公司无法再进一步。
人家要的是自己人。最好是香港过来,最好有商学院的文凭,最好懂得白话里夹杂着英文,又或者,英文里夹杂着白话。总而言之,本土员工在高层眼里仅仅就是工具人;工具人向向上爬多一步,那都是绝对不可能。
罢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阿文心里除了失望,还多了一丝愤概。
从失去工作开始,危机感就时时刻刻缠绕在阿文的身上。但这不是物质经济上的危机,而是一种内心的失落和事业上的挫败所导致的内心焦虑。
阿文非常渴望在这个行业内再次证明自己。
幸好,上天的眷顾再次降临在阿文的头上。端午前的一次饭局中,有老乡牵头把阿文介绍给一个同乡的老板认识。这位老板多年来在省城周边经营各种政商生意,现在准备将投资的方向转到房地产市场上:他需要一个得力的开拓者充当自己的帮手。而这个人选,阿文是再合适不过。
阿文在业内有着不一般的资源和人脉,但却没有资本;但这位老板恰恰相反,他除了资本,其他的一概缺乏。你有钱,我能办事;大家一拍即合,双双开启了全新的局面。
不过老板虽然不懂市场,但却懂得拿捏人心。这位老板逼着阿文签下了一份对赌协议;在这份协议里,老板在资金上无条件支持阿文,但阿文也必须在三年内完成第一个项目,并且营收不能低于四个亿。如果没达成目标,就按照目标达成率计算阿文需要赔付的资金利息。阿文掐指一算,这个买卖还是有划算的空间,也就照着协议一签了事。
老板,八千万换四个亿,利润非常可观。在谈判时,阿文觉得老板的条件有些苛刻。
你做到四个亿,我找人审计以后没问题,我可以多给你一成的净利润。老板金口一开,就给了阿文一个难以拒绝的条件。
一成净利润,那起码是一千多万!成交!阿文心中大喜。
老板是爽快人,对赌协议签好后,立即让阿文开始找回他的原班人马成立新的公司;公司成立后,老板的资金就立即到位。
资金到位,压力就全来到阿文这边。
有了钱,阿文还是把目光瞄向自己经营多年的大本营埔岗区。在这里曾经如鱼得水的他,掌握着不少的政商关系和资源。通过老关系给的消息,阿文获知,埔岗区的北部山区将迎来有史以来力度最大的城市开发;而且这次开发不仅是区里或市里主导,更有省里和新加坡的资源支持。从省里到区里,上下的共识便是要在埔岗区北面再造一个主城区,一个可以媲美天海区和鹏城西海新区的新城。
这将是一个大手笔,没有花上十年的时间和上千亿的投入是完不成的。得知消息后的阿文,自然嗅到了里面的铜臭味。
既然有了目标,那就开始行动。阿文知道时间不多,他不仅要兵贵神速,更要一击中的。根据关系户的消息,阿文瞄准了北部山区最南端的一个村庄:罗溪村。这是个在地理上卡住新城咽喉部位的村庄,它将是新城建设的起点。在这里,埔岗区已经决定要建设数条高速路、快速路和地铁,成为新城的南部中心。
只要交通问题解决,这里的地价就要开始飞涨。阿文意识到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通过中间人的撮合,阿文找到了罗溪村最大的掮客——中年人阿发。阿发姓何,是罗溪村的原住民。表面上阿发只是一个在村里开五金店的小老板,但实际却是代表整个村里利益团体的白手套。只有拿下他,阿文才能在罗溪村站住脚;只有站住脚,他的公司才算真正运作起来;只有公司真正运作起来,阿文才能展现他的才华本事。
“阿咏,起身啦,一齐敬何老板一杯。”看着一脸横肉的阿发,阿文给自己的杯里倒满酒,然后一手将阿发身旁的女人给拉起来。
面对两个男人的无礼,女人毫不觉得尴尬;她听到阿文的指示,立即双手拿起酒杯,俯下身子找阿发敬酒。
“何老板,你唔俾我老细面,我返到公司会被佢炒鱿嘅。”这个叫阿咏的女人很醒目,她稍稍俯下身子擦碰着阿发的胸膛,然后又把眉眼抛给了正垂涎自己美色的阿发。
“系啊,佢要炒你鱿啊,甘大件事点算啊。不如黎我铺头帮我手咧,我蚀底地,陪你一齐失业,好唔好。”阿发的路人之心已经昭然若揭,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女人的胸部。
“阿咏,你讲咩啊。老细点会炒我地鱿啊。但系如果何老板唔俾面我地,我地公司真系要倒闭啦,何老板。”另一个妖娆的女子也不肯示弱,她举起酒杯从阿发的后面绕上来。
面对两个妖娆多变的女子,阿发亢奋地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阿发被两个女人着魔,在一旁观察的阿文,心里也随之变得欣喜。这两个女人是阿文从外面重金请来的,今晚她们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帮助阿文拿下阿发。阿文深知,只要拿下他,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此时的阿文,兴奋的神情溢于言表。
“好,好,好。我肯定唔会俾你地公司倒闭,只要你地肯过来陪我,陪我行街街,吃吃饭,饮饮茶。”阿发拿起阿咏的手不断地摩挲,眼睛却色迷迷地看着另外一个女人。
“系攞,我地公司有钱赚,我地就可以成世人陪住你嘅,系唔系啊,郑总。”阿咏很有职业道德,她知道自己此行地真正目的不是陪人,而是把目标地注意力给吸引过来然后慢慢转到阿文身上。
她们只是药引,能不能真正把阿发拿下,还要看阿文开出的那副药。
“点啊,何老板,佢地两个靓女都讲咗可以陪你成世囖,你仲无有番滴诚意表示。”阿文开始在一边旁敲侧击。
“哈哈哈,郑生真系识做生意。吃个饭揾番个女,就以为可以开始揾我着数。”这个阿发不一般,他也明白这两个女人只是逢场作戏。
虽是逢场作戏,但阿发那只黑哟哟的手仍然搂着阿咏的腰不放;至于另一个女人,则把位置移到阿发身旁,任由他的那对色眼对着自己的身材轮番审视。
看来,阿文给的价钱不菲,两个女人都拿出浑身解数来迷惑对手。
“无甘讲,何老板。以你同我之间的交情,肯定不止呢滴。”阿文只能继续陪笑。
在前来赴宴之前,阿文便知道阿发是个难缠的人物。据说随着新城开发的消息外溢,已经有多家开发商前来罗溪村洽谈买地开发的事宜,阿文不是第一个,绝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了争取罗溪村的同意,这些商人都给阿发这个白手套开出了不菲的价码,一来二去,让阿发意识到自己是奇货可居,于是他便开始跋扈张扬,变本加厉地敲诈各路客商。
“郑生,唔好意思,我地系第一次见面,交情浅薄。”阿发挑了挑眉毛,又用手摸了摸另一个女人的下巴。
“一回生两回熟嘛。何老板,你钟意嘅,可以到我公司果度饮下茶参观一下,我地公司嘅实力,包你满意。”阿文说完,自己先来一杯酒下肚。
“你公司仲有钱过李嘉诚啊,啊?包我满意,我满意咩柒?”阿发痞子气发作,他大手一挥将酒杯摔倒在地,一股盛气开始凌人。
两个女人见状,立即脸色煞白,她们的眼神逐渐被恐惧占领。那个叫阿咏的女人仓皇地转过头看了看阿文,她清楚,她和她的同伴已经是尽力了。
“系我唔着,系我唔着。何老板,唔好劳气,有事慢慢倾。”阿发的突然爆发,让原本以为就快胜券在握的阿文感到措手不及。
“倾咩啊,我无咩野可以同你倾哦。”阿发的态度依然跋扈。
“唔系嘅,宜家成个埔岗都知道,系我地罗溪村,何老板你系最威水、最把炮嘅。只要你点下头,我地人人有饭吃,行行有工开;成个罗溪村,唔系,成个埔岗,宜家就系你做办事人啦。”面对跋扈的阿发,阿文唯有先拍好他的马屁。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是起码的为人之道。
“咩甘识讲野啊,我唔做办事人哦。郑生,你到底有几多诚意来我呢度揾食,我到宜家都仲未见到。讲来讲去,你当我地罗溪村都系乡下人无识世界啊。”阿发拿起一根烟,阿咏见状立即把打火机打着给点上。
“都系靓女识做滴,起码识得低头做人。”阿发这是在借机讽刺阿文。
对于阿发这种无赖地痞般得地头蛇,阿文确实一筹莫展。他之前面对的客人,要么是干部,要么是企业高管,要么是同行内的头脸人物;对付那些人,阿文的本事谓是如鱼得水,龙入浅湾。但对付类似阿发这种,阿文真的是进退两难,手足失措。
阿文原本准备拿烟灰缸递给对方弹烟灰,但环视周围一圈,却不见一个烟灰缸。眼力甚好的两个女人,也跟着阿文的目光找寻着烟灰缸。一个小小的烟灰缸,居然成了这宴会的节骨眼。
“居然无烟灰缸?呢度系咩柒嘅服务态度啊。”阿发再次发作,他觉得这里所有人都在怠慢他这位时下炙手可热的白手套。
“来,何老板,撇我手都,我处理就得了。”阿文突然灵机一动,双手变成捧状,迅速递到阿发的眼前。
“咩话?”阿发感到事发突然。
“何老板,烟灰就黎掉落啦,俾我手就得啦。”阿文把手伸得阿发得眼皮底下。
阿发的眼睛瞪大,他被阿文这么一个伏地做小的举动给直接震住;两个女人更是面面相觑,这种场面她们可是前所未闻。
“郑生,你……”被惊到的阿发,口齿开始打颤。
“无事嘅,弹落我手就得啦。”阿文一脸的淡定。现在,攻守之势有所转移。
阿发依然呆若木鸡,倒是一旁的阿咏很快反应过来,她立即拿起阿发手上的那根烟,直接把烟灰抖落在阿文的双手里。
烟灰带着滚烫的余温,阿文感到手心里一股钻心地绞痛。但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牙,眼睛从未离开阿发那张满是惊诧的脸,脸上的笑容也未曾褪去。
就这样,在阿咏的掩护下,阿文的手心里,捧住了一斗烟灰。
“喂,你地玩咩野啊。”一贯嚣张的阿发,这回是真的发懵了。
“无玩野,就系帮你整掂烟灰啧。”阿文很从容地站起来,他走到包间的洗手间里,用水冲了冲手里的烟灰,然后便回到座位上。
“来,何老板,我地继续饮落去。今晚,一定要尽兴,一定要尽兴。”阿文故意不提正事,而是继续劝对方喝酒。
欲擒故纵,这是阿文的拿手好戏。
“系攞,何老板,大家今晚甘高兴,不如就饮胜佢,今晚大家无醉不归,好唔好啊?”另一个女人立即用手推了推阿发,她的表情变得妖媚狐惑,眼神在不断地挑逗着阿发那有些懵懂的双眼。
阿发不敢正视阿文,刚才阿文的一招,彻底打掉了他的所有气焰。他开始琢磨,阿文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老板,可以在众人面前如此下作自己,毫无脸面的下作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