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荒谬之情——哪来的胆子骗到我头上了,难道我看着像是很好糊弄的样子吗?
秘籍这种东西,在散修之间的交易里总是很吃香。修行法门通常是自家的宝贝,不是败家子,少有人拿出来卖,市面上常见的是简单精炼之作:丹方、药方、几卷注释心得、一门小小的术法……如果真材实料,买到手起码称得上有所得。
至于假货和没用的真货,那就太多了,像是各种“残卷”,洞府与遗迹的古图,还有宣称从某某上古门派中散佚、如今偶然被发现的修炼典籍;特别是最后一种,明知道很有可能是骗术,却还是有想捡便宜的傻子趋之若鹜。
名门大派那些新出外的弟子,就是这些卖所谓秘籍的散修最喜欢的买家。他们身家颇丰,经历又稍嫌不足,况且卖家们也不全是骗子,有时候一本古籍对散修没什么用处,却能丰富门派中的馆藏。如此种种,谁家弟子意外淘到了好东西,又有谁家弟子被骗得底掉,每回总能听到那么几桩故事。
黎暄此前没什么机会出外,但他也不只是闷头修炼,又通些俗务,对方这么一开口,他连后面的套话都能猜得到了。
果然,那散修犹豫着道:“……我只想寻个识货人,却不知道友是否看得上。”
黎暄挺想笑,但忍住了。他说:“既然道友如此说,想必是珍品了,可有摹本借来一观?”
那散修取出封紧的银筒,双手递上:“这便是原本了。”
直接把东西原样端出来的情形并不多,也不知道这家伙是骗术高明,还是没什么经验。黎暄取出帛卷,这东西看起来略有一些年头,但远称不上古物,至于内容……他不禁吃了一惊,竟然是一幅阵法。
阵法一道,莫测高深。仙门各派弟子多少都要习练一些结阵、运阵的法门,但这离“通晓”阵法之间仍旧隔着天堑。
黎暄也只学过门中统一传授的基础,对这份秘籍,他能看得出是一幅幻阵,不算复杂,似乎也看不出什么明显错漏,仅此而已。
不懂归不懂,他面上还是摆出一副认真思索的神态。余光看到散修也在紧张地看着他的反应,他轻咳一声,问道:“不知道友想以什么交换?”
散修早有准备,当即取出写好的单子,上面是一列灵草、丹药。没有什么生僻之物,黎暄扫了一眼就大致估计出来,总数不少,但一幅阵法也值这个价。
黎暄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这个散修,现在他知道了,这人可不是什么愣头青。他对这些秘籍交易颇有了解,开价也适当,明显做足功课。
转念之间,黎暄已经决定将它买下来。他要把东西带回门中,献给师父观看。
在师父已经不再指点他功课的时候,连拜见师父都要找个好理由,即使常常只是例行公事,他却不能就这么放弃在师父那里混个面熟的机会,一旦停下,兴许以后就真的只能站在角落了。
这份阵法就是个不错的由头,本来他也不擅长此道,就算走眼,也非学艺不精,倒是搜集典籍充实门中珍藏的心意不假。
……万一真的是被骗了,他也有的是办法去料理这家伙。
黎暄耐心地等了些日子,找了个好时机,带上东西去书斋谒见。
山长在闭关修行之外,指教他们还是有些耐心的,只不过也并不会将精力特别投注给那些不太起眼的弟子。见到黎暄,他照例勉励了几句,才拿过弟子献上的所谓“秘籍”观看。
黎暄有些忐忑地等着,等了半天,他也没听到一句师父的评价。
山长好像忘了他还在这一样,将薄薄一张绢帛展开在案上,皱着眉仔细察看。
这让黎暄有些被吓住,唯恐自己拿回来的是什么违禁物,他心里不停想着要怎么解释,直到师父回过神来,向他问道:“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黎暄连忙将事情和盘托出,细述了那个散修的形貌举止,至于庆侯在中间引荐的关系,则小心地一笔带过。山长倒不在意这些,说道:“只是个散修吗?”
“的确,弟子与他切磋过,这位道友的修为实在不入流。”黎暄答道。
山长点了点头,将帛卷收回银筒中,略一思索,从案上抬起视线。
在那一刻——黎暄常觉得人该有那么几个注定的瞬间,闪念间的抉择便足以决定一生际遇,而那一刻对他来说就是如此;他读出了师父的神情,知道他将要唤一个得用的弟子来做事,或许就是景昀师兄。
师父还未开口,他便补上了一句:“弟子也擅自在他身上附有了追踪的术法,他虽居所不定,想来还没有离了新宛。”
山长重又将目光移回到他身上,这次多了些审视。黎暄状若未觉,继续用有点莽撞的语气道:“现下可要弟子去寻他回来?”
“寻他做什么?”山长问。
黎暄腼腆地笑了笑,并不掩饰话中的殷勤:“我看师父似乎很喜欢这份阵法,就想着再去问问这位道友,还有没有这类秘籍。”
山长失笑:“有甚么喜欢不喜欢的。为师只是觉得,这阵法里有些门中先人的韵味,不知是这卖家从何处得来。”
黎暄不由得一震,心中怦怦跳了起来。师父口中的先人,指的不是什么寻常前辈,而是成为衡文书院前的“古衡文”中人。从前的衡文有不少典籍已经失落,其实如今找回,也未必全然能对当今弟子修行有所助益,但带上一层光环,对如今的门派来说自然有别样意义。
能从一个散修手里挖到这样的好东西,真可说是时来运转。
他起身道:“弟子这就动身,说什么也要将他请回来问个清楚!”
“以势压人,岂是待客之道?”山长责备道,“只为这份还不知是不是与先人有关的典籍,就大张旗鼓,即使只是个散修,也不能失礼于人。”
黎暄觉得他听懂了。他先是低头请罪,随后才道:“弟子决不至于将此事张扬出去,让旁人看了笑话。对这位道友,弟子一定以礼相待,好言相劝。”
山长这才点头:“去吧。”
黎暄压下胸中激动,深深施礼,方才告辞。
从书斋出来,走在花木葱茏的亭廊下,他心底满是欣喜雀跃。偶有见到门中弟子,只是随意朝他施礼,远不像面对景昀时那样恭敬,他如今也不放在心上了。
他衣袖带风,扑开飘落的残花,快步穿过园中道路。
办事情不难,难在师父愿意将事情交给他办。等了这许久,终于叫他等到一个机会,定是那让他走到今日的运道又一次照拂了他。
黎暄志得意满,但还没有得意到忘了正事,他仍旧像从前一样避开旁人,到访庆侯府邸。庆侯不在,侍从告诉他那位“仙师”还在府中待客的园中住着,黎暄查看一番他下在对方身上的法术,果然还在此处,当即彻底放下心。
他不要人通报,驱走了侍从,亲自到那院落前叩门。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个散修或许正是知道手中秘籍与古衡文有关,才借他之手来找个好买家。是又如何?对方想着奇货可居,他也一样能将其拿捏。
“道友,可有闲情一晤?”他笑道。
轻风掠过屋瓦,隐约有檐铃轻响,侧耳细听又捕捉不到,可是这园中哪有风铃?
许久,门后的沉默让他渐渐不安,又等了一会,他皱起眉头,顾不了礼节,推门而入。
精心修葺的小院中空空荡荡,绕过屏门,几间屋子中也不见人影。黎暄面沉如水,走到廊下,赫然发现那寻踪的术法正追向斜上方——檐下挂着一只镶嵌着琉璃的风铃,在园中景致下并不显得突兀,可还是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一道声音从他耳边响起,略带笑意:“暂离新宛,不曾与道友告别,故而留下这枚风铃,权作赔罪。倘若道友有事寻我,凭这铃即能使我知晓。”
被愚弄的愤恨让黎暄怒火中烧,但对方下句话出口,又让他记起了自己在山长面前夸下海口领来的职责:“道友对那份阵法还满意么?”
“钱货两讫,自无什么不满。”黎暄尽量放平语气。
“那就好。”铃中之声轻笑了一下,大约是隔着法器传音的缘故,尽管他话中带笑,听起来依然有些死板,“这阵法……还有一些古籍、文稿,是我得自一位友人的遗泽,他虽孑然一身,家系却据说可以上溯到仙门大派,只是那些典籍在他手上,也派不上用场。如今,能给这些蒙尘古籍找到识货人,也算不辜负这位朋友。”
黎暄沉默了片刻,心知肚明,对方绝对清楚手中那些典籍对衡文的价值,再绕圈子已经无益。先前他拿那份阵法来试探……哪里是自己运道好,对方又岂是生涩无知?简直不能更精明了!
他暗下决心,等会出了这个院子,就要调遣人手搜查这个家伙,谅他也不能离新宛太远。只是又不能让山长知道他把这差事办的糟糕,个中度量需要谨慎……越想他就越是咬牙切齿。
幸好事情尚有回旋余地,这散修若是不想继续做生意,大可以一走了之,现在却显然是还有得商量,不过是担心被衡文仗势欺人。
果然,对方也不吊他胃口,顿了顿又道:“至于这些典籍,道友若是有心,自当奉上。不过……”
黎暄忍不住道:“不过什么?”
“得加钱。”铃中之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