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园中雨声渐悄,但檐下珠帘,阶前点滴,细细密密,始终未能断绝。自云端飘悬而下的游丝已将夜幕浸透,楼台与树影,皆在这湿凉的罗网之中。
孟君山怔怔地说:“以延国众生铸造阵法根基,师父竟能认同这般做法么?”
“晖阴之阵对此间凡人并无损伤。”郁雪非道,“古衡文的秘法有其独到之处,若非我推演它确实可行,这番计略也无从实施。待到渊山释出的灵气得以容纳,延地也将受其惠泽。”
“就算这样,就能替他们决断吗?”孟君山难以置信道,“如此行事,怎能称得上谨守仙凡分别?”
“今时今刻,别无他法。”
郁雪非神色如常,只是说:“为解渊山崩毁后灵气漫溢的局面,正清修正符刻石林中阵法的计策已告失败,我派先辈重造渊山的想法亦不可行。这晖阴之阵,就是最后的办法。”
孟君山喃喃地说:“盈期再临,不至于令世道大乱,即使妖族得以复兴,仙门难道便没有应对之策吗?”
“你现在仍觉得王庭不足为虑?”郁雪非冷淡道,“凤凰取回三部权柄,便迫不及待向仙门耀武扬威,观他行事作风,与上代没有半点相似,倒像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祖先。”
孟君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凝波渡后,毓秀与王庭之间情势已是剑拔弩张,唯独在这件事上,他没有立场去分辩什么。
“这许多年来,妖族声名不显,未能掀起过什么波澜,只是因为还没有到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郁雪非道,“盈期一到,正是妖族大势之世,仙门与其的均衡也将转瞬倾覆,世间焉有不乱的道理?”
孟君山沉默良久,终于艰难道:“……维持仙门持续至今的格局,才是最要紧的吗?”
郁雪非坦然说:“仙门与妖族,总要有一方凌驾于对方之上。既然如此,当不能拱手服输。”
“我明白局势当头,可是难道为此就要将一国凡人拖进争端中?”孟君山争辩道,“再怎么说于他们无碍,这晖阴之阵将众多凡人神魂织为一体,岂非将他们的生死握于一手之中?莫说衡文有无异心,仙门担负得起这所有人的命运吗?”
“任重则忧,身在仙门,更不能推卸这重责。”郁雪非淡淡道。
“弟子以为,我辈修士正应抱定本心,尽其所能。”孟君山冲口而出,“而不是将那些根本不知道来龙去脉、不知道仙门要做什么的凡人摆在棋盘上处置!”
话音落下,屋中只余微微的雨声。
面对这近乎直斥的谏言,郁雪非平静以对,既无怒意,也不见动容。孟君山只觉自己的话像是掷向了冰面,却撞不出一丝一毫的回响。
郁雪非看着他,缓缓道:“你自然也可以束手不管,静候盈期来临。待得妖族生乱,你去巡游四方,行侠仗义……”
说到这里,他似乎自嘲地笑了笑,那神色一闪而逝,难以辨明,“你救下十人、百人……你觉得这就算是无愧于心了。”
他合起那份孟君山悉心写成的文卷,方才提笔写下的“晖阴”二字,也随之隐没其中。
灯火幽幽,郁雪非将卷轴放在孟君山手上,说道:“前因后果,你已尽知。我只问你,能否听令行事?”
此言一出,再无转圜余地。孟君山心乱如麻,徒然握紧了那支卷轴,无数念头翻搅在一起,竭力思索该如何挽回这局面。
片刻的沉默后,他听到师父轻轻叹了口气。
“也罢。”郁雪非说道,“该当如此。”
下一刻,孟君山忽觉师父冰冷的手按在了他肩上。他在惊愕中抬头,眼前却只见到一片如云如雾的紫气罩了下来。
那道光亮太过熟悉,让他一时间竟升不起抵挡的念头,但袖中铜镜心随神动,化作水光激跃而出,本能地与那逼迫而来的威压相抗。
郁雪非手中同样执有一面古镜,朦胧的镜面上似有流云飘转,缥缈不定。两枚镜子遥遥相对,纵使轮廓形状并不相似,散发的气韵却交错相融,正似镜中的反照。
这面悬于毓秀山静心堂上的大昀紫镜,在孟君山年少时被罚面壁的无数个日夜中照耀着他的踪影。就连此后与他相伴多年的铜镜,也是由此处得了灵感,亲手制成。
孟君山知道大昀紫镜兼具震慑之威,却从未料到自己也会有直面它凶暴一面的时候。昔日助他入静的紫气,此刻如同漫卷的惊涛,一刹那封住他四下退路。
倘若给他些许余暇应对,即使双方如出同源,境况对他颇为不利,他也能设法变通,不至于束手无策。但师徒过招,胜负之势只在顷刻之间,郁雪非一出手便不留丝毫余地,更不会给他什么喘息之机。
一瞬之中,孟君山也领悟到了师父将大昀紫镜带在身边的理由。借由这个来施展法门治他,实在是干净利落,不会引起半点烦扰。
当纵横的紫气重又聚拢,孟君山已是口不能言,动弹不得,被无形的束缚牢牢限制在方寸之间。他往后倒去,跌坐在椅中,眼睁睁看着师父将拨乱的纸墨略作整理,拂灭灯火,只留下离他最近的那一盏。
师父二人短暂的交手,甚至都称不上交手,皆被局限在这一室之内,不曾激起波澜。郁雪非从容地收拾过后,将大昀紫镜放在案上,再向屋中布下阵法。临走时,他看向此前递给对方的文卷,孟君山僵硬的五指还维持着紧握的姿态,仿佛抓得很紧。
但他只是轻轻一抽,便将那支卷轴取了下来。
郁雪非走出门外,偌大的池苑正伏在幽暗中。近处几点微亮,映在石灯笼里,四下宛如罩在了一袭沙沙轻响的帷幔底下,只有濡湿的寂静。
他独自站在檐下,望着天际。夜幕被雨云挤得闷不透风,虽说雨丝愈细,云层也薄,却也没有哪里露出空隙,透出亮光来。他看了一会,知道天象如此,并非是他看不清楚的缘故。今夜确是没有月光。
当他走进雨里,吹送而来的雨水在半空中凝住,旋即飘然而落,一场雪开始缓慢地在这方庭园中降下。拂过他身侧的夜风,已不再潮湿沉闷,卷动起那些细碎雪粒时,仿佛也披上了凛冽的银霜。
雪越积越多,青石台阶,玉砌雕栏,都是白蒙蒙一片。庭前空空如也,一只僵冷的飞蛾绕着灯前最后盘旋了一次,无声无息地跌在了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