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角一盏挑起的琉璃灯笼下,卖酸甜饮子的摊主正将桌椅收拾干净。
金光灿烂,照得夜色下的墙角一片亮堂,这华美的灯笼自然不是摊主自家的。新宛近来正是一年中最繁华的时节,街头巷尾满是盛夏喧嚣,处处都使人洒扫,修葺门墙,拆换旧物,务要显现出一国之都的气派来。
且不说人流如织的那些店家,他们这样的小贩也比往常更忙了。大早上开张,等着进城的过路人,卖完回去收拾了东西,再来一直待到晚上。趁着宵禁延后,那些平时不屑于跟游人一起拥挤的老新宛人也都愿意出来,在坊市间走一走,逛一逛。
摊主家的小孩子长得刚比桌子高一点,也在这边学着帮忙。今日生意做得好,摊主也不急,含笑看他抻着短手转来转去,直到他把几只碗往起叠时,才制止道:“这样拿不稳……”
话未落下,顶上那只碗已经一滑,跌了下来。
摊主慌忙伸手,却隔着点距离,眼看就要摔落,忽然有一阵风吹过去,不知怎地,那碗又端端正正地摆到了旁边的桌面上。
摊主使劲眨了眨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小孩也不明白怎么回事,看看碗,又看看旁边院墙的树上落下的几颗梅子,歪着头乐了起来。
孟君山循着推算一路找过来,抬眼一看,眼前正是城东的醴禾坊。衡文在此辟出的园子就在两条街外,高阁上的珠灯在夜幕下隐现,犹如碎星。
日落之后,闷热渐消,走在新宛的夏夜中,就像是涉过清凉的小河。
他昔年数度在延地往来,也几次在新宛流连,目睹过这座都城的诸多变迁。要让他说,天下那许多城池里,新宛既不是最得他喜爱,也不是最能叫人铭记的,甚至也说不上有什么独一无二的胜景。
再算上他这回在衡文的憋闷经历,倘若有得选,他简直不想在这里多待,恨不得早点离去,好洗刷一身积蓄的尘灰。
可今夜当他穿过灯火斑驳的街道时,一幕幕再寻常不过的印象又覆盖上去,像在一幅旧画上重又描摹。即使不曾挥毫泼墨,这城中的砖瓦草木,也一笔接一笔地勾勒而出,就与他以行迹丈量过的每一处地方那样,已在他心中宛然如生。
孟君山仿佛又看到了师父案台上那一尊玉瓿,飘洒的水镜之中,映照着天下四方的灵机走势。无论是门派重镇,显形的地脉振荡,还是集聚的修士与妖族,在那片幽深水面上,都只是一道道、一颗颗明灭不定的光痕。
几代毓秀掌门都是如此端居水镜之前,时时测算思量。若不能超然物外,俯察世间,便会被芜杂纷扰所羁,难以持得清明。
孟君山心里知道,师父一直期待着他越过那道境界。毓秀的数种修行之法中,他选了最不可测的一种,从此下山踏遍南北。
与其说是他选择入世,不如说他天性如此,这就是唯一适合他的道途。待到他勘破本性,褪去尘缘,方能得圆满成就。
但他行游各地,走得再远,见得再多,始终无法破除心障。从缥缈仙山,到中原的广阔土地,向北的险峻群岭,南边的水泽之乡,那数不尽的凡人、修士、妖族,奇险绝秀的胜景,或是再寻常不过的山坡溪流,无不令他难舍眷念。
他也难免怀疑,自己是不是生就这么一颗犹豫不决的尘心,不管怎样都做不到将这鲜活的一切视作两三笔痕迹。只有此刻,在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的时候,他总算可以放下那些反复磋磨的心绪。
倘若他着实难以超脱,那为此抛掷生死,未必不算有始有终。
醴禾坊的衡文书阁前空无一人,以往巡游守夜的弟子也都不见踪影。四下悄无声息,那绝不是夏夜里怡然的宁静,不管是轻风穿叶之声,还是流水般的虫鸣,全都消失殆尽,唯有一片死寂。
孟君山并不觉得诧异。向庭院中每走一步,他都能感到周遭的寒气加重一分。及至来到园中深处,走向当中那座殿阁时,他已经必须要运起修为,才能抵御那阵刺骨的冷意。
即使没有冰雪降下,那楼前的松竹枝叶,熄灭的玉石灯笼上,也都结上了一层黯淡的银霜。
孟君山朝着阁顶看了一眼,径直走上楼阁的台阶。他走得缓慢,一阶比一阶更加艰难。
自打修行初成,寻常登山渡河早都对他轻而易举,他也有许久没回想起年少时,还未踏入仙门前是什么光景。当时他一心要攀上毓秀山那条冰封的登云路,处处是陡峭崖坡,石阶断断续续,冻结的瀑流更是令他这一路险象环生。最后终于登上顶峰时,他深觉这辈子到这也都值了。
那时,他还不知道将来要看多少山,渡多少河,走多远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