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我为何揭竿而起，向陛下举起叛旗了。

或许是少昊神尊怜悯新神族，甚至不惜向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同事玄冥下跪求饶时。

或许是颛顼师父为了掩护我们撤退，宁可与自己的部下刀剑相向时。

或许是夜昭哭着将星逸和映月塞进我怀里，她自己却在我眼前消散成烟时。

或许是幽涟拼死从九天玄女的亲兵刀下救出奄奄一息的战夔，一同向我下跪效忠时。

我草草集结了所有愿意舍命跟随的同胞，杀上天狱。哪怕要和强大而尊贵的古神族杀个你死我活，也总比留在那个无可救药的神界被永远压迫下去要好！

我明白我为何要举起叛旗了……

为了生命。为了自由。

三族大战后，神族死伤无数。无论是古神族还是新神族都元气大伤，人口锐减三成。其中，五大长老死亡3名，只有九天玄女和玄冥活了下来。颛顼神尊和少昊神尊很快接了逝者的班，但唯独刑狱长老一职，天帝始终没有继续任命，直到……虚神事件过后。

——虚神事件？！

桑游惊叹一声，莫名冷汗直冒：果子把它当个鬼故事讲了出来，我还半信半疑着呢，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虚神只是后来的史官为逝者们取的一个体面的名字罢了。当时我们都称它们为尸鬼神……或者更难听的名字。天帝很快查明了真相，首犯为照胆泉的一名判官，但此事乃神族最高机密，没人记得首犯的名字和身份，也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相关卷宗被封印在了照胆泉深处，并做加密处理，恐怕除了天帝本人，世间再无任何人能够查阅真相了。

真凶落网后，天帝任命敖胥神尊为新任刑狱长老。在那之前我和敖胥并不熟，但他身为古神族，对新神族多少还是有些鄙夷的。因此我带人杀上天狱时心中没有太多负担，甚至还拿枪指着他心口，威胁他交出神子们。

呵……但我万万不曾想到，敖胥非但没有阻止我们，反倒主动释放了天狱中所有囚犯，让他们跟我走。

我还怀疑过这是否是敖胥神尊的阴谋，但他始终不曾加害于我们，甚至还向我们推荐了廉黎域附近的一处空城邦——也就是如今的天魔国，令我们能够暂时稳定下来。

后来我想，恐怕是因为那时天帝早已闭关，神界再无人能约束得了他，所以敖胥才如此肆无忌惮吧。

——但小秋当时没有跟你们走，是吗？

是。子秋说，他和敖胥有约在先，要前往人界成为神尊的助力。

天狱之乱被我们闹得很大，想必神灵兽也是在那时趁乱逃到了人界吧。

“…………”

魁予说罢，修吾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

他诞生时，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敖胥。他所拥有的武艺术法、善恶观念、性格品行都是由敖胥一点点教化而来。甚至连名字，都是来自敖胥最喜欢的一句诗词。

敖胥曾告诉他，神族为六界生灵之首，要有自己的骄傲。他们应当永远秉公无私、正直善良，扶助弱小、造福世间。

但敖胥也说，若有朝一日，你渐渐发现这世间的正义你无法理解，也不再认可了——到那时，忠于自己的内心即可。

连同最后这句令人费解的话，敖胥说过的每一句修吾都谨记着。他一直以神尊座下神将的身份为荣，尽心尽力守卫神界、保护苍生，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恐辜负了神尊教诲。

他向敖胥双手奉上百分百的信任，敖胥说什么他便去做什么，即便对那些事关九泉的计划一知半解，也依旧深信不疑。

哪怕魁予发动天狱之乱，他也坚信敖胥神尊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叛神之说不过是表象，他不能受其迷惑。

魁予所言确实解答了修吾很多疑惑，但更多疑惑接踵而至。

敖胥的计划到底是什么？他到底有没有背叛神界……

如果神尊当真与叛神勾结一气，趁着天帝陛下闭关、神界无人能管束他时做些什么，也…………不对、不对，怎么能怀疑神尊呢？魁予确实叛出了神界，但那也是因为古神族的排挤与歧视下的迫不得已。退一万步讲，神尊即便与叛神共谋何事，也不能完全代表他的立场！

桑游才懒得管这个虚神那个叛神的，怎么神族的弯弯绕绕和城里人一般多，他最讨厌这些精致的算计。自从魁予说古神族歧视神果塑身的新神族，甚至不承认他们为神族血脉时，之后的事桑游就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了。

“魁予前辈，你说那帮古神族歧视你们新神族——他们不会也欺负过修吾吧！”桑游难掩话中怒气，“竟然只是因为出身就瞧不起人，堂堂神族也爱搞歧视那一套，我还以为只有那群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官老爷们才会这么仗势欺人！”

“嘿，冷静点小伙子，先别急着骂人。”战夔看他这么急于给修吾出头的样子有些好笑：“修吾兄弟的身份怎么说呢……严格来讲，他不属于我们新神族。”

“……啊？？”桑游尴尬地看向修吾，“你不是说你是果子变得吗？”

修吾点了点头，理直气壮：“但我从来没说过我是新神族啊。”

“新神族是神果与天帝灵气结合的产物，但修吾兄弟却是神果与春滋灵力结合所造之神——也就是说，他的诞生和古神族乃至新神族都不一样，他完全没有用到天帝的灵力。”

“哦……”桑游摇头晃脑地理了理思绪，又灵光一闪：“那岂不是更糟糕！你们新神族不就是因为灵力不纯而被歧视吗，修吾他甚至都没用到过天帝的灵力，那岂不是更被瞧不起了！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修吾你实话跟我说，都有哪些个神仙欺负过你？把他们的尊号、道号还有什么大号小号的都告诉我，我这就摆桌贡品，再上两注香把他们骂个狗血淋头！”

这下就连不苟言笑的幽涟都被他逗乐了。“桑少侠，供奉神族哪有你想得那么容易。想当初天师门尊崇敖胥神尊，从开宗立派起就一直供奉了近百年的香火，才换来神尊的惊鸿一瞥呢。”

“哈哈哈！”战夔也爽朗地大笑几声，“修吾，你来人界一趟可是收获了不错的朋友啊，看这小子对你多上心！”

“阿游，我确实没经历过你以为的那种欺负。”修吾又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明明应该是很简单的回应却让他莫名词穷。

来到人间后，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了桑游对自己的关照。如今他又是第一次体会到有人为自己打抱不平是什么感觉——明明对方不过是个弱小的人类，却愿意为了自己胆敢指责神明。

就像一直以来习惯于强迫自己坚强的孤独之人，身边突然多了可以依靠的肩膀。

就像温柔的潮水将他拥入怀抱，告诉他可以放下防备，尽情在大海中哭泣，因为苦涩的眼泪会被融入水中。

“但是……”

他望向桑游的双眼。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情绪是复杂、难懂的，就像他怎么也不理解人那些五花八门的感情一样。反观身为神族的自己，所作所为、所思所想都是纯洁无瑕，简单通透的。

如今，似乎反过来了。他只看了一眼就得移开目光，不敢直视那双干净的、纯粹的眼睛，生怕自己眸中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复杂情绪，玷污了他们之间的联系。

“……谢谢你。”

等了许久也没听到对方的回复。抬头一看，才发觉原来桑游也红着脸将视线移到了一旁。

“你……你突然谢什么谢啊，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修吾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局促不安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咳咳。”魁予清了清嗓子，“各位，可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既然神尊允许了你们参与他的计划，此刻起我们便是同盟了。互相交流必要的情报也是很重要的。”

白茉晴抱拳行礼道：“前辈，晚辈在仙霞派进修多年，在阵法上也算小有所成。”她做了个深呼吸，“神尊既然想以九泉布阵，阵法想必不同寻常，可否将图纸之类交由晚辈一观？哦，当然，若是此举过于涉密，还请原谅晚辈的僭越。”

“图纸而已，无妨。”魁予偏过头去给了战夔一个眼神，后者立刻领命，从后殿取来一卷以神力密封的卷轴来。“虽然神尊说过，若迫不得已我们可以放弃炎波，但那毕竟是九泉之一，此等灵力的缺口可不是轻易就能弥补的。若仙霞派真能找到办法，也算大功一件。”

“多谢前辈！”

“没有其他事的话，你们去看看子秋吧。他已经在天魔国修炼数日，常常和我念叨你们几个，想你们想的紧。”

其他三人闻言都欣然告退了。只有月清疏神色凝重，仓促告辞后方才忧心忡忡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