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是因为秦典吗?
他们一坐一站,神情里有如出一辙的平静。
“那个时候蒋家以为是你,你知道。”
“我知道。”
沈昭表情夸张地说他一时半会儿还解释不清楚——这有什么解释不清楚的,是凌家的小公子,对,就是那个有心去查总能查到但是一直没有被公开证实过的小少爷,是个混球。
但这话不能由沈昭来说,得由混球的亲妈亲爹来说。
但是要这对理智冷静到了极点的高知夫妻承认他们唯一的“失控”不是易事,至今如此。
而从他找沈昭帮忙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个误会:凌初一这个跟屁虫有胆子去见一个陌生人?不可能。沈昭理所当然认为是郑庭酒提的,结果步步阴差阳错。
解释不了那就不解释了,直接上生意桌谈判好了,小孩子嘛,含糊着也就过去了,一过就是这么多年。
凌初一说:“蒋御楠到现在都以为没赴约的人是你。我没跟她解释。”他像是怕郑庭酒不懂自己在说什么,又补充道:“她现在知道我是南嘉那个未公开的凌家人了。”
所以蒋御楠完全有理由猜测当年约他见面的是凌初一……
只不过这个猜测目前看来毫无根据罢了。
郑庭酒抬头看着他,没说话,示意他继续说。
“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虽然你知不知道好像区别都不大。”凌初一朝他走过去,语气很淡。
“区别在于你不能让她知道是你,是吗?”
“没有区别,我又不可能看着你去告诉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又被我利用了一次。”
“不算‘又’吧,本质来说是一件事,上一次也不是你故意的。”凌初一站得近了,郑庭酒不得已向后仰了一点,反手撑在床上,方便和他对视。
“别总是这么平静,看着怪难受的,我都还没有开始说难听的话。”凌初一摸了摸他的脸,体温恰当,手感很好。
郑庭酒顺势偏头在凌初一掌心亲了一下,很轻,也很温柔。
他当然不是永远平静如水……只是凌初一刚才说这些他没觉得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从前也如此。
捧在心尖上的人失联了这么久,回来后就一病不起,他当然希望他远离一切有可能的冲突。
“还有什么难听的?”
“有呢。”
比如“你连我们所有人一起耍”这句话就很难听。
“我都忘了你中途退赛这件事……真奇怪。”凌初一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懊丧,他站得笔直,垂眸望着郑庭酒,“郑庭酒,我没有乱跑,我被周世初关起来了。不出意外的话,祁愿已经和你说过他了。”
郑庭酒呼吸一滞。
在他的计划里,从凌初一口中听到这个名字,至少还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来建立信任。
“……为什么?”
“蒋御楠是以秦典的身份被蒋家收养的,秦典是她的姐姐。”
收养?
郑庭酒一愣。
蒋家和秦典有什么关系?
凌初一显然不打算阅读他眼中的疑惑,自顾自说着:“秦典想见蒋御楠,我帮她联系的,但是她没按时赴约,我去新巷找她的时候,碰到了……一个……”凌初一皱了眉,本来钉在郑庭酒身上的视线显而易见地转移了,一瞬间失去了焦距。郑庭酒所有思绪瞬间清空,迅速坐直伸手要把人抱到怀里,结果下一秒凌初一就继续说了下去。
“一个东西,姑且叫个东西吧,那次短暂的见面里他自称是秦典的父亲,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韩世慎。”凌初一说,“韩世慎没查到,倒是查到了周世初有个已故的哥哥叫周世慎,看来这个东西确实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凌初一嗤笑一声,“秦典就是被他虐杀的,我当时被他绑在旁边的椅子还是沙发上什么的,忘了,然后看完了全程。”
他在错综复杂的深巷找到秦典的时候,秦典满脸的血,手里攥着一把染血的寿司刀,刀身修长,冰冷,危险,又美丽得不可思议。看见他来,震惊得差点失手就是一刀,确认不是自己的幻觉后女孩反而笑了起来,笑得随意又轻佻,一抹脸上的血向他伸出手:“你别害怕,我……”
男孩惶恐地退后。
凌初一又上前一步,弯膝跪上床沿,动作自然地坐到了郑庭酒怀里,双腿夹在郑庭酒腰侧,低头在对方眼皮上轻轻亲了一下。
“刚才不是要抱我吗?嗯?”
略显沙哑的声音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清晰明了,直达心脏。
郑庭酒的心狠狠一跳。
安静。
呼吸声,心跳声。
郑庭酒抱着从说完刚才那句话讨到拥抱后就没了动静的凌初一,在漫长的安抚中仿佛回到了一无所知的童年时期,每天放学回家,凌初一就会飞奔过来扑进他怀里,他抱着他在沙发上,在餐桌旁坐下,有时候什么都聊,有时候也什么都不说,凌初一就是纯赖皮,要人抱着才安心。
良久,凌初一终于开口:“……庭酒哥哥。”
“小初一。”
“后面韩世慎准备顺手把我也弄死的时候周世初来了,然后他把我关在了一个空房子里,因为当时你们都在外面找我,我死了事情会很麻烦……我没事,你别这么紧张,放松点。”被郑庭酒抱了这么久,凌初一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平和,慢慢说着,“周世初的公司这些年和蒋氏联系很紧密,如果让蒋家知道当年真正想收养的孩子搞错了,还被韩世慎害死了,周家的日子应该不会太好过……秦典死了,剩下的就是让我闭嘴,他也不需要对我做什么,只要让我真心实意害怕就好了。”
于是他作为灾难的幸存者,活在“帮凶”的阴影里,浑浑噩噩很多年。
“如果不是我安排这场见面又愚蠢地找到新巷去……秦典就不会死。”凌初一抵着郑庭酒的额头,一错不错地望着郑庭酒的眼睛,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此刻温情又悲伤地注视着他。
“……放屁。”
“就这句屁话,我信了很长时间。”凌初一弯弯眼,嘴唇抿了又抿,最后反而很开心地笑了,“蠢是真的。”
年幼的凌初一拥有的太多,恐惧自然太深。
他在缄默中画了一个圈,将他和郑庭酒关在里面,画地为牢,幸福安宁。
如果如果如果。
如果真会有逆转时空的一天,故事被拨回那个糟糕的夏天,不绝的眼泪中他会抓住郑庭酒的衣领,惶恐地说:“秦典死了,哥,我怕。”
——故事真的会有所改变吗?
会的。
……还是会的。
他不会再一个人孤立无援,郑庭酒会比他更敏锐地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向外寻求帮助。
寻求正确的帮助。
“我当时可怂了哥,他跟我说一句你可不会要一个杀人犯当弟弟,我就害怕得只会哭了。”凌初一玩笑说着,漫不经心捏着郑庭酒的耳垂,一下一下。
不是玩笑。
郑庭酒看着他,清楚这是一句再明白不过的试探。
难怪。
他想。
从昨晚那句“明天再说”开始,到现在突如其来的“敞开心扉”,全是凌初一必须要问出口的试探,用他这么多年说不出口的恐惧,试探他在郑庭酒心中的分量。
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说,没有反问也没有质疑,只是抱着凌初一,轻声说:“要的。”
凌初一一颤。
他像是在意得要了命,骤然听到这声晚了数年的肯定,手都有些抖,先前所有在他心里烂下一块陈年的疤,摸起来只余凹凸不平的厌恶感,唯有此刻,凌初一终于后知后觉,令人窒息的疼痛在胸腔蔓延。
“……我没有。”凌初一笑起来,喃喃道,“秦典的死跟我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