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皇上饶你们一命,放任你们提出一些无理要求,把你们放到这儿的原因。”沈祈安说,“让你们能够在该说出真相的时候把一切都说出来。就像那个狼女一样。”
周卫看着那本书,即使字迹颠倒,他也记得书生那句质问的上一段是什么。
狼女站在血泊中央,缓缓松开手,掉落的头颅滚了几圈,停在书生脚边。
周卫说:“我已经将我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大人了,也做了我们能做到的一切。”
“他们当然会告诉我们任何我们想知道的事。”
萧明灿转着匕首,说:“没有半真半假的谎言,足够真实,足够坦诚。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拼上性命去救你们。因为他们知道,只有当我们意识到他们和我们之前所想的不同,的确有‘赎罪’之意时,才会暂且留他们一命。”
沈祈安道:“……怪不得先前两批队伍会错过了向皇城传信时机。他们当时一定以为自己能解决这个问题。”
“但檀妄生的目的可不是让他们来解决问题的。他想让他们能相信他。”
萧明灿在匕首快要失衡的时握住刀柄,说:“所以,等你们开始下意识地认为他们并无恶意,并且坚信这一次一定能解决这个难题时,他们就会停止帮助——或者说,他们会保留一些最关键的细节,就像刚听到了最入迷的情节时,说书人却突然说‘明日再说’一样。”
“如果真是那样……我们岂不是就如同眼前被吊着根萝卜的驴——”
沈祈安意识到自己言语欠妥,他想说点什么,见国师并没有怪罪的意思,又切回正题,请示道:“国师大人,我们该怎么做?”
“但做的还不够多。”
沈祈安点了点桌子,说:“我们的确已经知道了这怪物的存在,并且已经大致了解了它们的习性和弱点。但杀死虫子容易,解决成千上万只虫子可就难了,更何况那群鬼东西还会感染——同化活人,源源不断地再生。”
周卫说:“我们已经尽力……”
“不止是怪物的问题。”沈祈安一提到这儿就心烦,又打开酒囊,道:“西边战事频发,那几个小国小族的,不知从哪得到了夏老急病去世的消息,趁着西边主将暂缺的空隙里连夜突袭我们。虽然挡是挡住了,但伤亡……”
他摇摇头,喝了一口大酒,放下酒囊,看着周卫,道:“所以——”
“我知道大人的意思。”烛火晃动,周卫道:“如今局势内忧外患,于理,我们本就是为皇上守江山的兵,于情,皇上对我们几个罪人有再造之恩……虽然我们没法再上战场,但可以为皇上提供力所能及的一切。”
他放下空碗,慢慢推到正中间,在倾身时露出双坚毅的眼睛,和被刀削掉左耳后留下的疤痕。
他说:“老大在走之前已经交代过我了,如果大人们想要火铳之术,等到了岛中心,无论是现成火器,还是图纸,我们一定双手奉上。”
“——示弱是个好方法。”
萧明灿看着海面,道:“他们最想要的就是我们暴露出弱点。这样他们就可以适时地提供些帮助,让我们更加坚信他们赎罪的诚心,并且在不知不觉中依靠他们。就像深渊里落下的绳子。”
沈祈安担忧道:“……这群人狡诈至极,未必能给我们提供有用的帮助。”
“当然不能。”萧明灿说:“所以,我们这么做的目的不是乞求他们的施舍,而是让他们放松警惕。”
沈祈安侧头看向国师。
萧明灿转过身,刀在收进鞘时闪过一瞬寒光。她接过侍女递来的暖手炉。与此同时,刚从房间出来的小太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低声呵斥那几个端着碎碗的侍从。萧明灿目光扫过他们,望向无边无际的海面。
“将军既然看过关于那群人的文书,那知道如果一个人被困在孤岛三年,住在那些荒屋里,整日看着村民们来不及带走的衣物家当的话,会想到什么吗?”
沈祈安想到了什么,“国师是想……”
萧明灿点点头,“这就是要麻烦小沈将军的事了。在他们放松警惕时,找出他们的弱点。”
“——我就喜欢和爽快人打交道。”
沈祈安看了他片刻,接着爽朗一笑,给周卫倒满了酒,目光不经意瞟到酒碗边的书上,“不过话说回来,我一直以为,在影将军军营里的都是些只认刀不认字的疯子,到没成想你还有这么文雅的爱好。”
“大人也是。”周卫说道,“如果大人没有看过这本书,可想不出来狼女的族人也会动手这个猜测。”
“那是当然,”沈祈安道:“这类情情爱爱的书,看过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本了。我家小妹每天睡前都缠着我,让我给她讲书。哪怕是阿娘亲自来,她也不干。我只好每天坐在她窗外底下,捧着个书念给她听。”
他握着酒囊的手停在半空,看着那书,更像是在看脑海里的回忆,他笑了笑,沉浸道:“也不知道何时养成的习惯。”
“她一定很有趣。”
周卫看着满满一碗酒,沉默了片刻,说:“我女儿也愿意看书。我曾和她做过约定,每一次离家都会给她带书,如果离家超过四月,就会给她带五本书……”
沈祈安拇指轻轻摸了下酒囊,在昏暗里抬眼。
周卫仍看着酒碗,烛火在酒面上变得越发模糊。他说:“三年前,我还和她打赌,这一次离家,绝对不会超过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