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四故人(下)
1
所罗门忽然转头,望向从远方而来的二人。他的神色沉静起来,更加富于威严,他的眼光亮如鹰隼。
书拉密也看过去。
是门先生,挽着满头华发的芮蓓卡夫人。
他们远远地站住了。
“……芮蓓卡,”所罗门唤道。
芮蓓卡向他走来,每一步都变得更加轻盈;她的头发越来越黑,扎成两根粗粗的辫子,垂在胸前,她的皮肤变得平展,双眸楚楚,含着水光。她越来越年轻了,站在他面前,恰是两人当初相恋时的样子——他也一样。
她仰起头,望着她永远年轻的爱人,不期然间,泪流满面。
“为什么你要哭呢?”
他温存地说。
“我终究——终究又见到你了……”
她低头抹去泪水,努力想绽开一个笑容。
“我的青春和爱,我所决绝地留在身后的东西,都放在这个小瓶里,连同你一起,亲爱的——你就是我青春和爱的化身啊。
“我长久以来的梦想,我从孩提时就开始的梦想,就是像诗歌中的牧童和牧女一样,一辈子与你相爱、相守……可是,你是‘王’,我却不是,与你并肩而立的‘王女’……”
“芮蓓卡……”
所罗门捧起她的面颊。
“这些我都知道,芮蓓卡。
“如果你不能流干血泪又趟过无数血泪,你就走不到我面前。如果你不能卸去铠甲和衣裳,赤身穿过这条荆棘路,把肉从骨头上剔去,你就走不到我面前。
“而你,终于来到我面前。芮蓓卡,我的国是你的。”
她哽咽着,扑在所罗门的怀里。两人的身影叠在一起,发出淡淡的光。接着,他们都消失了。
小瓶掉在地上。
门先生俯身、捡起这个瓶子。他看向书拉密——后者彻底惊呆了,像一尊雕像。
“我,我不明白……”
“没时间了,孩子,”天色突然黑沉,像一页吸饱墨水的纸,“……现在,随我来吧。”
随即,他们跳入一道急速旋转的光门。
要解释这一天发生了什么,追根溯源,得回到很久以前,当耶利哥被空前的地震和非凡者的战斗摧毁,而所罗门从废墟下救出芮蓓卡的时候。
当时,废墟中充满了堕落的能量,和扭曲错乱的气息。
——《神秘学百科入门》写道,神秘学需要理性和逻辑,但同样也需要感性和“诗意的想象”。想象炼制“哲人石”的过程,一个提纯、凝结而上升的过程;“堕落”就是所有与之相反的东西,沉重的,芜杂的,下坠的。不过,你不要通过语词判断“好坏”,对万物之理来说,凡是存在的都有其必要,诚如“退行”——将材料重新分解组合——对哲人石的炼制也是绝对必要的。我们追求上升,穷尽一切地追寻万物运行的法则,但我们同样也要不断地返回大地,拥抱经验,感受具体的存在。于是,高序列的“秘祈人”和“观众”一样具有心灵方面的权能,凭这种“感受、分化和具象”的能力,诱导多重人格的产生,哪怕二者看起来如此不同。
总之,在那极度悲怆而混乱的环境中,奇妙的事发生了。芮蓓卡说,她的“青春和爱”,她决绝地割舍的东西,都留在了这个小瓶里,不是比喻,而是事实。不过,她将瓶中的所罗门称作她“青春和爱的化身”,似乎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想象……实则不然。
时隔百年,苏醒的书拉密来到耶利哥,这个消息在芮夫人结满疮疤的心上重新撕开一道裂口。她趁主人不在的时机,登门“归还”这个小瓶,了却她百年前的一块心病,倒不是出于恶意,但满腹怨恨的女主人(们)利用它“割裂自我”的效果,将书拉密的一部分神魂送进了画里……
你问,为什么?呵呵,因为,这就是撒拉·亚伯拉罕的遭遇。
2
“……你刚经历了‘自我’的分离,虽然时间不长、影响不大,最好还是多多休息。”
书拉密坐在一堆枕头和被子上,对着伯特利的背影。他在调酒,杯盏相碰、发出轻微的碎响。
这里是他的卧室。
转身,一杯金黄的酒液递到她的手中:“……它有点宁心安神的作用。”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伯特利开始调另一杯。那个来自光辉纪元的量产小瓶,和许多玻璃、珐琅、水晶的饰物一起,搁在酒柜上。
“剥离出的自我不同于灵体,脱离本体太久、把自己当成真实,拒绝回归,也不是不可能的。更何况,你也看到了,这样的穿梭潜藏着种种风险。”
书拉密点点头。
“芮夫人还好吗?她到哪去了?”
“有所罗门陪着。应该没有大碍。”
一位神会有许多信徒,但神与每一位信徒(建立“联系”的那些)的关系都是私密而个性化的,是故伯特利不想冒险接触那位“年轻的所罗门”。
书拉密捧着酒杯,啜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