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敷衍啊…”逐日笑着的脸渐渐凝固下来,期待的事情已经得到回应,但自己已经困于樊笼太久,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怒蛟等得渐露不耐,他又不是非要听!“不说就算了。”
逐日赶紧拉住了他的衣摆,有昔日认错讨巧的影子,怒蛟可耻地心软了一瞬。他本来只想脱困,但见逐日这般扭捏,怒蛟不禁好奇起这故人故事来,害自己受了这把罪,不弄明白这子丑寅卯就白搭了。
他凭着记忆在逐日身上摸出了止血散扔给逐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放松坐着。逐日自然上道,一边给怒蛟处理伤口一边娓娓道来:“自当年内乱后,我跟师父再次见面还是因为云澜剑,师父还记得那把剑吗?”
怒蛟自然记得云澜剑,当初赵长黎带他们上血重楼,就是为了在品剑大会上作乱,却没想到狂鲨直接折在了那一战。
不过他们是拿钱买凶的杀手,谁死了都不奇怪。
逐日道:“那师父可知道云澜剑如何来的?”
天下名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怒蛟不屑地看了他一眼:“神匠邱成付诸心血的最后手笔,与应雪剑乃是对剑,听说神兵炼成时就已经有了自己的意识,所以双双上了神兵宝鉴榜,应雪剑排第三,云澜剑排第十。”
逐日摇了摇头,“我是说师父可知道,云澜剑如何到了柳成舟手里。”
怒蛟摇了摇头:“我记得你曾经去取剑,但是没能成功。”
当年应雪剑被邱成送给了青云派的祖师爷,而云澜剑送给了他的小姑子。邱成死后,应雪剑他们不敢觊觎,便明里暗里地争夺起云澜剑来,最后不知道姚金凤用了什么手笔,这把名剑下落不明,多年后才有人称在一个封闭偏僻的村落里似乎见过这把剑。
这个村落便是鸠乌山。
慕容献为了寻回名剑,便派了当时身为第一长老的逐日前去取剑。鸠乌山的村民十分落后荒蛮,根本不识得此剑,而逐日当年太过年轻气盛,只觉得应付这一群蛮子哪里需要他亲自前去,慕容献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也有些看轻了自己。
他只想快点了结回到血重楼,但没想到,李越吴得知了他们南下的消息,早已联合了云鹜山庄的杀手在此地埋伏。
进村时已经是夜半,家家户户都紧闭着房门,他们不便打扰村民,自觉地就近扎营,只派了四人轮流守夜,大家都有说有笑十分松懈,对迫近的危险丝毫不察,后半夜等逐日听到动静惊醒的时候,营地里已经死伤大半,他打了信号烟火召集剩余人手,但敌人扑得又凶又猛,个个都是顶尖的杀手,一整支队伍站着的很快就只剩下逐日一个人了,逐日拼死抵抗,奈何对人人多势众,他身中数刀,失去意识前他以为自己这次死定了,没想到几个时辰后被暴雨淋醒了过来。
怒蛟只听说那次取剑血重楼伤亡惨重,却没想到竟惨重到只有逐日一人活了下来。
逐日当时意识混沌,几度昏迷,连动弹一下都费劲,真正记事的时候天已经放晴。
经过了一夜雨水的洗礼,地上并没有很夸张的血迹,而逐日就躺在这一堆尸体里,眼神空洞,对自己的失误追悔莫及。
很快,整个村子苏醒了,不知道是谁先发现了他们,发出一声刺耳的惊叫,随即整个村子如同沸腾的油锅,叽叽喳喳,聒噪不止,逐日很想呼救,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喘息。他依稀听到有人喊来了大祭司,沸腾的人群奇异地静止了,逐日没有听到那个祭司具体说了什么,但很快那些愚昧的村民拿了铲子、铁锹,驾来了牛车,他便明白这是要抛尸,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村民将同袍们的尸体像搬货一般甩到了牛车上码齐,而他自己也不能幸免,被砸上去时他几乎再度昏死过去,但也只是几乎。
然后他不知道被运到了哪里,那些人卖力地吆喝用铲子和铁锹挖出了一个大坑,将他们都扔了进去,最后拍拍屁股没事人一样说还要忙农活便散了。
逐日混在尸堆里靠着过人的毅力从尸坑里爬了出来,他咬牙撑着一一确认,数目不多不少,连守夜的人都留在了这里,除了他没有死透以外,没有一个活口,好一个干净利落。
逐日将他们身上代表身份的信物取下,用包裹装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子,他亟需找个地方疗伤,可这里太偏僻了,除了这个村子,他不知道自己这副身体还能去哪里!等他死撑着走回扎营的地方,那里已经一片空旷,找不到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所有的物资都已经被瓜分干净。
人性本就贪婪。逐日苦笑,只是笑比哭还难看,至少没有搜尸洗劫,也算是给他的同伴们留了体面。
逐日已经没有时间去生气,他挨家挨户地敲着门,求着人救他,他可以给丰厚的报酬!只要能让他活下来。
但留守在家的妇孺见他浑身是血,或是一脸惊恐的害怕,或是一脸残忍的冷漠,统统将他拒之门外。他一路走一路求,已经不知道碰了多少次壁,血好像流不尽一般,蜿蜒描绘着他走过的路,绝望一点一点充斥了逐日,他越走越偏僻,最终实在是走不动了,在一户小院门口停了下来。他明明应该试一试,却被太多的拒绝捂实了嘴,失了开口的勇气,只能靠着门静静地看自己的血越淌越多,体温越来越凉,缥缈地想着自己弄脏了地方,这户人打扫起来应该很费劲,说不定还会骂他……
门突然打开了,逐日一个踉跄,眼看就要摔在地上,好在开门的人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清脆悦耳的声音就像被风吹得叮叮作响的风铃,撞击着逐日的心口,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你受了好重的伤啊…”逐日艰难地侧头,只看到姑娘略有些俏皮的笑容,“不过遇到我你走大运了,我会一点医术哦。”
逐日再次恢复意识时,是在三天后了,那个姑娘说自己叫晏小月,大家都叫她月儿,她左脸有一个甜美的梨涡,让人觉得她总是笑着。她在锅炉边舂着药,圆圆的鼻尖上都是细密的汗珠,应是被炉火熏的,笑起来的梨涡简直要把人沁化了,逐日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她。
月儿被逐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放下了药草道:“你的伤都是刀伤,我已经包扎处理好了,只需要静养些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月儿并没有询问他来鸠乌山的目的,也没有问他经历了什么,她每日要做的便是采药、再将采来的药分门别类地处理,一些存起来,一些熬制成药品。许是她每天都与这些药草为伍,身上便有股淡淡的好闻的药草味,让人静神安心。
逐日渐渐地好转起来,能下地以后,为了减轻月儿的负担,便自告奋勇去砍柴,月儿板着脸训斥他,他也不当回事,他这一去,不仅带回来了柴火,还带回来了几只野兔,月儿甚至赌气不跟他说话,但背地里又杀了一只兔子给他进补。
他喜欢这样悠闲纯粹的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抓来的小动物被月儿挑着豢养起来,挨个都取了名字,就好像在养宠物,这对逐日来说很新鲜,虽然他看不出每只兔子的区别,但为了看到月儿纯粹的笑容,每次上山他都乐此不疲地去抓小动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逐日的伤也慢慢好了起来,月儿的住处虽然偏僻但并不是与世隔绝,到了月末,月儿告诉他村里的大祭司要按例拜访,逐日想起那些村民对大祭司的盲目崇拜,皱了皱眉头。
那一天很快便来了,他躲在暗处看不清古怪面具下那个大祭司的脸,只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暴露,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目光让他浑身不舒服。
自那以后,他借住在月儿家里的事儿便在村子里传开了。
月儿生得好看,人又善良,还未婚配,喜欢她的青壮年不在少数,月儿的双亲正值祭祖在山上守墓,一直也不在家,起先他并不知道,等意识到时,流言已经传得分外离谱了,说月儿水性杨花,招蜂引蝶无数,家里养了野男人不够,还要招着外面的,是个十足的□□、臭女表子。又说他耍泼皮赖着不走,分明是对月儿见色起意,表面上装得像个正人君子,背地里早就跟这□□无媒苟且,简直是大逆不道!
但最可笑的是,他们一边骂月儿是yin妇,一边又发了疯似地,一股脑儿都找上月儿,劝她‘回头是岸’,说自己怎么也比那‘女干夫’强,不如投靠自己,定能让月儿一世无忧。
也许以往逐日可以若无其事地当一个看客,但那些人不仅口中狂妄,大放厥词,又恬不知耻地对月儿动手动脚,他实在没忍住动了手,若不是月儿哭着求情,他早已将那些人当场打死而不是只落了一身皮外伤了。
明明月儿的眼睛笑起来像月牙一样漂亮,浅浅的梨涡就像绽开的花一样明媚,她心里纯粹得只有那些药草,但因为这些莫须有的流言,她连笑起来都勉强,逐日束手无策,没有人愿意相信他的‘诡辩’,他一日不离开,就坐实了他们口中的‘奸情’,他不知道胸口被堵住无比烦闷又无处排解的感觉意味着什么,他摇摆不定,不想离开,却又知道离开是对月儿最好的保护。
直到血重楼送来了催问的密信,他才想起,他此行的目的是带回云澜剑。
逐日生平第一次这般抗拒慕容献的命令,可他想不明白是为什么,眼看着日子近了,若再不完成,他这个长老也没有颜面再回楼里了。逐日只能花更久的时间看着月儿忙碌的背影出神,试图抓住空气中这股淡淡的药草香,再期冀时间走得慢点,再慢点……
可这一天终究是要来的。
在一个晴日,逐日终于下定决心,忍痛拒绝了月儿的挽留,只身进了玉婵湖里,他早就明白他不属于这里,这样世外桃源一般的日子是他赊来的,如今已经耗光了,无论如何都要放手了。
湖边有许多坍塌破损的佛像,苔藓遮住了他们的脸,看起来怪诞又可怖,这片区域太大,他一个人搜寻需要花些功夫,干脆收拾出了一片空地,简单地搭了个帐篷作为营地,就在他忙了一天一无所获躺下假寐休息时,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那个大祭司身上挂满了零碎的装饰物,走起路来叮铃作响,远远地便能听见,与他眼里闪烁的嘲弄厌恶不谋而合,乱曲入心。
逐日吸了口气,他听到那祭司又在念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咒文,越念越急,随后手中的权杖重重杵到了地面上,真气扩散,气劲卷起乱风,狂风在这群神像被侵蚀得空洞的瞳孔里肆虐,发出呜咽的泣声,就像在哀嚎流泪,那些慈眉善目的神被激荡的水波拍出深色的水痕,就像背光里骇人的阴影,在水退时,勾得他们面目狰狞,逐日听得头疼欲裂,只能咬牙硬撑。
但他还是暴露了。
逐日双指并拢按着额角,他身上都是惊惧的冷汗,嘴唇哆嗦着已经快要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怒蛟掐了他一把,眼里有些不屑,他平生杀人无数,即便是唐门那些腌臜手段,于他而言也不过小菜一碟,在楼里时也不是什么都没教,逐日怎就只学了些皮毛,这才哪到哪,一点小事就抖成这样!他走后,这血重楼莫非真是积德行善去了?
“一个祭司有何可怕的?瞧你这点出息。”
逐日苦笑:“可怕的不是他,而是他带给我的那种感觉,是一种望不到底的恐惧。”
随后,逐日被大祭司以图谋不轨为由关押了起来,村里的每个人都可以对他严刑拷打,每个人…那些曾经指着他鼻子骂他和月儿的、暗地里偷偷嫉恨的、冷眼旁观的都会在深夜里像恶鬼一般,阴影笼罩了山洞,他们脱下人皮化身为魑魅,明目张胆地释放恶意。
但逐日最终还是找到机会逃了出去,他旧伤刚愈,又添新伤,仍旧无处可去,在月儿门前徘徊。
院子里静得可怕,连小动物的声音也没有,他浑噩守了两个时辰,终于忍不住翻墙进去。
逐日越是清晰地回想起来,痛苦就越是鲜明,他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头部,嘴唇已经咬出了血:“那些小家伙们都已经不知所踪…院子里乱七八糟的洒满了草药,我从来没见这院子这么乱过……像是进了盗贼,我担心月儿,冲进了她房间里……”
逐日在那个瞬间狠狠掐住了怒蛟的手,眼里的红血丝狰狞着牵动漆黑的瞳仁,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他嗬嗬地粗喘着,字与字之间已经无法连贯:“月儿…悬梁,悬梁自尽了。”他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床榻上,手从怒蛟手上滑落,因为之前的用力,此时正不听使唤地抽搐着,他想握紧也抓不住,逐日轻声呢喃,像是怕吵醒了沉睡的人,“我在那里呆了有几个时辰?数不清了…不,不不!月儿不是自愿离开的,她是被流言杀死的。”
“不仅仅是我,他们、整个村子的人,都认为月儿不是自己想离开的,但他们说我才是罪魁祸首,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进了这个村子!”
怒蛟听了哑然,伸手握住了他颤抖的手,但逐日已经毫无握力,只能虚虚地圈住,逐日艰难继续道:“月儿的父母得到消息后连夜赶了回来。”
“我又被关进了那个山洞,深不见底,我不知道过了几天。其实我愿意承受月儿父母的怒火,我早就该离开的,这样月儿就不会死了,呵呵,人死不能复生,这样天真的想法很可笑吧。”
逐日的笑比哭还难看,怒蛟无奈安慰:“这不是你的错。”
逐日已经回想不起来那些酷刑落在身体上的感觉,时间早就冲淡了疼痛,但却鲜明了他的憎恶。
“最可笑的是,那些曾经觊觎月儿的歹人,竟然跑到我面前来,他们告诉我,在我不在的时间里,他们总是去骚扰月儿,直到我离开,他们终于找到了机会,将月儿…将月儿……”
其实逐日不说,怒蛟也明白这些畜生干了什么,所以晏小月才会上吊自杀,人性的丑恶他早已司空见惯,他拍了拍逐日的肩膀,逐日抽噎了一瞬,断断续续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我就会发现,当初月儿不只是挽留我……还是在向我求救,可我亲手推开了她!”
逐日控制不住的泪水越涌越多,抓着怒蛟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本来月儿去时留了遗书,断为自杀后便没有过多地检查就准备起了后事,但那群畜生……一是怕有朝一日败露,二是恨我入骨,要推我去顶罪…要置我于死地才肯罢休…他们、这群畜生!月儿的母亲悲伤过度一直昏迷,家里乱得一塌糊涂,他们在夜里趁乱偷走了月儿的尸首,强迫我、强迫我……”
逐日嘴唇仍旧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吐不出一个多的字来。
怒蛟皱着眉头,隐约知道那些人对逐日干了什么,既要嫁祸给逐日,必然要留下些他赖不掉的东西。
逐日痛苦地捶打起自己的脑袋,甚至已经灌了些内力,怒蛟连忙将他双手反剪,这样打下去非得傻了不可!但逐日力气大得可怕,他差点压不住,只好也使出浑身内力将他抵在床上,活像在按砧板上的鱼,怒蛟刚敷上药的伤口又渗出血来,痛得他心烦意乱。
逐日神情恍惚,那些人也是这样,强硬地架着他的手脚,给他灌了一剂又一剂的合欢散,然后他被可恨的药物控制,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像个牲畜一样只知道发泄自己的丨望……他不仅没能救得了月儿,还亲手毁了曾经所有的美好,他的所作所为甚至已经不能称之为人,这一切都令他万念俱灰。
“他们拿走了我曾经收集起来的遗物,我已经不记得是怎么处理的现场,又是怎么恰如其分地告发了我,总之我……我的确罪大恶极!万死难辞其咎。”
饶是怒蛟认为自己也是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主,对这样的行径也不禁感到不齿,但他压根儿不会安慰人,只有些烦躁道:“所以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以前我教你的都忘了?我去帮你把他们都杀了就可以了吧。”
逐日摇了摇头,“杀了他们月儿也不会再回来,我只是恨我自己…”逐日抽噎着,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连眼睛都通红,但他恍然未觉,“为什么、为什么会被药物控制,我真的还是人吗?”
怒蛟见他似乎平复了些,便松开了桎梏,压着眉毛没好气道:“而你为此忏悔痛苦了这么久的时间,不恰恰说明你生而为人,有最基本的同理心吗?不过迁怒他人,在我看来都是懦弱的表现。”
逐日下意识地乖乖立直了上半身,低声应到:“是,师父教训的是。”
“……”怒蛟瞪了逐日一眼,真是毫无气魄,怎么可能是他怒蛟的弟子!算了,就今天一天,暂且不那么严格好了。
(略)
怒蛟僵硬地顿住,脚底下湿漉漉又黏丨的感觉,同样是男人他不会不明白,他脸色铁青,疯子…逐日肯定早在那个时候就疯了,直到今时今日才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可这是错误的,他不是能拯救逐日的那个人,他的一切,早就属于柯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