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慢慢热烈起来,冬季里难得碰上不刮风的日子,阳光也变得格外暖。
元稹翻了个身,一反常态地无视掉日上三竿的时辰,继续在被窝里沉沉入梦。温暖干燥的家里可真舒服,他已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过这种感受了——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放空心神缩在被窝里,始觉那些佛者挂在嘴边的所谓极乐,原来就近在眼前。
可惜这安逸没持续多久,迷迷糊糊间,他感到有人在打自己屁股。
“白知退!”
他眼都没睁,抓起榻上多余的枕头直接砸了过去。
不开口还好,一开口,瞬间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和浓重的鼻音吓了一跳,听来简直比生了锈松了弦的琴还要刺耳。
“哎哎哎,你这反应怎么和我阿兄一个样子。”白行简顺手抢过枕头,继续隔着被子朝他屁股上拍打,“好了,睡这么多天,饿也该饿醒了吧?”
“……这么多天是几天?”
白行简漫不经心道,“三天啊。”
……好吧。经他一提醒,元稹这才想起来,当时似乎跟着李德裕去了太医署,随后记忆就开始慢慢模糊直至一片空白,再紧接着的约莫就是回家大睡三天三夜。
自然,想见的白居易也没见到。
可待他再进一步回想起自己生病的原因时,却不由得起了一股恶寒。
“这三天……没什么奇怪的人来过我这儿吧?”
“你家中来过什么人,你不问你家人,你问我?”白行简朝他嘁一声,随即又大力一拍,“那你可算问对人啦!碰巧刚刚向你家人打听了,这三天里除了我和我阿兄以外,还有……李公垂、崔晦叔、李深之……李文饶来了两次,哦还有你的老邻居,隔壁老韩,前脚刚从潮州回来后脚就来看你……”
“行了行了,停!”短短三天被这么多人围观睡觉,元稹几乎要把身下的床抠出个洞来。不过好在都是正常人,李恒也算识相,没派人来凑这毫无必要的热闹。
“言归正传,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染上这样重的风寒?”
白行简与他兄长样貌像,声音也像,但笑闹起来远比兄长放浪不羁,相应的,严肃起来也比兄长疾声厉色。
元稹避开他的目光,“一时失足,掉池塘里了。”
“不想说就算了,反正你瞒得了我,也瞒不过阿兄。可你知道大夫怎么说的么?”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凭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像这样的风寒只要再来一两次,就是神仙也救不成了。”
“……他也知道了?”
“你说呢?”
“他现在在哪?”
“哎,可怜我那阿兄啊,在中书省忙得可谓是宵衣旰食,你在这几天落下的活儿,他可全揽自己身上了……”
元稹垂下眼睫,不说话。
自己终究又惹他担心了么?
尽管已经不发烧了,可他身上却没恢复多少力气,整个人都还处在一半灵魂浮上空的气虚萎靡中。然而他的眼睛却是亮的,心思亦是,他看着白行简,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似要钻透进他的心底。
“知退,你来这一趟,是有事情要告诉我吧?你刚刚说笑时的模样,与寻常不同。”
有种强装出来的刻意。
闻听此言,白行简脸上彻底暗淡了下来,他背对着窗外的暖光,看着地面喟叹,“都说了,不要事事都学我阿兄,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随后看向他,正色道,“那我可就说了。”
“郑司徒,还有李十一杓直,去了,就在前两日你人事不省,寒风大作之时。今天来的是我不是阿兄,也是因我与他有了分歧,他想先瞒着你,等你多康复一些再说,可我觉得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且不说我们年岁渐长,生死之事早已经历得多了,他们二人一个是对你照顾有加的长辈,一个是多年的好友,头七都还未过,想必你也不愿错过与他们的最后一程。”
他豁出去了,既然注定要面对,那就干脆让它来得快些、狠些,心痛的感觉极不好受,但却能迫使舍生忘死的人开始珍惜自己。
元稹愣愣地望着他,似是反应了好一会,才懂了那番话的意思。
“郑公毕竟七十五了,算是高寿,好事,好事……”他看上去比想象中平静,不知是在强自镇定,还是根本没有激动的力气,“可杓直他好像……六十都不到吧?还有、还有子厚……他、他甚至……”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同辈人的白事也渐渐多了起来,起初听到那么一两件时,只会替盛年逝去的人哀叹命运不公、天不假年,可听得多了,心底就开始慢慢生出一股悲凉。今朝他人不告而别,几时又将轮到自己?
刺痛的感觉骤然爬上心脏肺腑,随即愈演愈烈,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道,要将他整个人活生生撕扯开来。多年前落下的病根,不过只安分了两三年就爆发出来,连同一场痛彻骨血的悲哀,与经年累月里压抑已久的不甘、忧愤与失恨一起,来势汹汹,无从抵挡。
“微之,怎么了?要叫大夫吗?”
白行简见他弯着腰几乎蜷缩了起来,看上去疼得不行了,登时便有些后悔,手忙脚乱想扶起他,却被他一把攥住了袖子。
“别走!”
“好好好,不走,那你……”
袖口处,传来一股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