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不言垂眸,心里对此想法很是不齿,这位太子总是在歪门邪道上动脑筋,实在是称不上君子。
裴昌没答,越发倾身,“孤昨夜梦见儿时在后宫玩耍,走进一座藏书的阁楼,在里面见到一册医书,上面载着一个药方,方子下有批示。孤依稀记得写的是,便是病弱之人服用此方,也将力能扛鼎,迅捷如豹。”
田不言站直身子,看不见的眼里写满荒唐与厌恶,“梦境罢了,殿下切勿放在心上,况且天下不可能有这种药。”
太子知道此事太玄,若非昨日下朝后循着梦中的记忆真走到了阁楼,他才想起来,后宫中确实有一座藏书的小楼,如此越发相信梦中神药方子的存在。
“那藏书楼就在凤栖宫后,孤幼时常在左近玩耍。昨夜孤询问过吴阿翁,那里曾是太祖皇帝的内书房。”
田不言不由得收起戏谑。
吴阿翁在宫里五六十年,知晓许多辛密。嘉会帝登基时他已然年纪不小,便请命去照顾小太子裴昌,如今年逾古稀,在东宫荣养。
太祖皇帝与平民出身的皇后感情甚笃,夺得天下后并没后宫,平素多是住在凤栖宫,在凤栖宫后的阁楼设个内书房倒也合理,且吴太监不会欺骗太子。
人服用后可以变得力能扛鼎、迅捷如豹的药实在是无稽之谈,田不言绝不相信存在那种药。
太子瞥了眼银面具,续道:“太祖皇帝山陵崩后那处便空闲下来,只后来不知何时废弃。昨日孤再去时,里面早已成空。”
说到此处,太子有些感慨。
他的父亲嘉会帝深爱娘亲,可惜娘亲在还是太子妃时便早逝,阿父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追封爱妻为皇后,本朝的中宫凤栖宫在他十五岁时搬入东宫后便一直空着,现任刘皇后也仅是赐住碧梧宫。
裴昌自搬去东宫就极少再去后宫,除了宫宴便是元后的生辰、祭日会回凤栖宫缅怀——后宫每隔两三年就有新鲜女子进来,作为成年太子等闲不会再多走动。
面具后的浓眉拧紧,凤栖宫位于禁宫的中轴线,与百官朝会的含凉殿,只隔一道和合门,藏书楼若是属于凤栖宫,如此重要的位置为何废弃?太宗皇帝弃用太祖皇帝的内书房不足为奇,缘何到了本朝才被搬空?
田不言自然不信有那种神药,大抵是太子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藏书楼之事处处透露着古怪。
易宫在禁宫中很常见,但通常不会一点风声也无,何况吴太监去东宫之前已是司礼监的大太监之一,宫中眼线无数,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有点意思。
“此事殿下千万谨慎,最好不要节外生枝。”斟酌一二,田不言道,“殿下或可查阅一下您搬至东宫后后宫是否发生了什么事。”
直觉告诉田不言,藏书楼之事背后一定有端倪。
后宫不是田不言能够插手的,裴昌满口应承下来。
-
春来冰未泮,冬至雪初晴。
在大晋,冬至大如年,每年此日百官休沐。
裴暻近日一直歇在官署,直到这一日方才处理完手上积累的事情。
今日有宫宴,此时来不及回王府换衣裳,影三便将衣物送了来。
裴暻穿戴齐整径直从刑部官署进宫。
红烛高照,群公锦衣,四面鼓钟,中央罗绮,觥筹交错,而这一切对于裴暻来说,一如既往的无趣,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寒暄周旋。
随意吃了两口摆盘精致的菜肴,已经冷透,味道实在欠奉。
酒过三巡,他借口更衣,出去透气。
冬至宫宴摆在长春宫,出来大殿便是结冰的湖面。
清冷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裴暻伫立岸边,隔绝开了身后的莺歌燕舞、人情往来,遗世而独立。
又到冬日,呵出的白气渐渐褪去,忽见眼前齐整的白玉阶岸变为犬牙交错的泥土,黑洞洞的冰面也变成一片雪白,目之所及旷野皑皑,冰面上,姑娘牵着青年在冰嬉。
姑娘圆翘的眼弯成月牙,菱花唇念着别怕、慢些云云;青年笨拙地在冰面挪动,几次差点滑倒,那姑娘作他的眼,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放开。
往事浮现,裴暻眼底蓄满柔情,薄唇勾起好看的弧线。
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收紧——那时的温暖和坚定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裴暻离席,裴昌很快也找了借口跟出来。
及至湖边,便见青年长身玉立于寒风之中,月白色衣袍猎猎,似神如仙。
这弟弟容貌气度着实太甚,裴昌心中不太是滋味,“看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想念,裴暻回头,竟是太子,正伸长脖子看那冰面上到底有何东西。
裴暻抿了抿唇,敛神行礼:“大哥怎么出来了?”
“喝多了头晕,出来散散。”裴昌拢了拢狐裘,寒暄了几句才道,“颂之可还记得凤栖宫后的那栋藏书楼?”
凤栖宫一向是他的地盘,有一次老五没求得他的同意便溜进藏书楼看书,叫他十分不喜。
那时的裴暻生得很是瘦弱,一见他便战战兢兢跪了下去,道是自己来的时候外面没人,便好奇进来瞧瞧。
老二老三在阿父面前老实,在他面前总是有些嚣张,眼下没人老五还如此恭敬又唯唯诺诺,倒让裴昌不好意思再教训他什么。
可裴暻后来不敢再去藏书楼,直到裴昌与裴明斗得不相上下时,才想起来拉拢这个小五弟,主动让他进入藏书楼看书。
不知太子为何问起如此久远的事,裴暻沉吟颔首。
裴昌揽住兄弟的肩,耳语一二。
金相玉质的脸上有些诧然,“大哥,愚弟彼时年幼,识字不多,身在宝藏之中也束手无策,多是看图画类的书册。”
“你再想想。”
裴暻压下诧异,思索了几息,“愚弟确实不曾记得看过带着批示的医书。”
夜风吹来,兄弟二人领子上的毛扫着下颌缘。
老五凤眼沉静,不像是说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