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守重表症病区的袁大夫捏着袖口拭泪。
他跟病人接触的时间最长,也知道他们自发病后都很清醒,不会昏迷,后面甚至高热会退下去,出现反复低热,他们正是在这样的清醒下,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寿命走到终点,直到无法再吸进去一口气,活活窒息。
这个过程何其痛苦,何其残忍。
厅里寂静无声。
那双幽深的凤眸里闪过怜悯,又归于平静。
集会散去,众大夫继续斟酌药方。
到得掌灯时分,众人统共拿出来四张方子,分别应对可能感染但未发出者,以及发病后呈现出轻、中、重三种表症者。
只要有一丝希望便要试试看。
当夜,这四张方子分头去往不同的地方——每一区依旧抽选出十位不分年龄的病人试药。
大夫们划好轮值,不当值的回去睡觉,当值的守在隔离营外的简易值房里,并每半个时辰问诊记录一次病人的情况。
这日,天光正盛。
俞唱晚从隔离营出来,身子疲累得紧,却一点也不想睡。
暑气笼罩大地,她走到湖边,解了拴筏的绳子,拿起竹篙撑筏。
只是这看起来简单的动作,她却不得要领,撑了好一阵还在原地打转,离岸边不足三尺远。
裴暻还是头次见到她做这么不擅长的事。
姑娘眉心紧蹙,烦躁又慌乱,他索性涉水攀上俞唱晚的竹筏,接过竹篙撑起来。
很快,竹筏悠悠荡荡飘到了湖心。
此间无风,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莫名将俞唱晚心中的不耐平息了几分。
裴暻放下竹篙,与她并肩坐下,眺望群山。
“感到挫败?”
“很挫败。”
琥珀色的眼眸边缘被染红。
俞唱晚从来没有经历这样的事,以为找到疫病源头便能治愈瘟疫,谁知,找到源头才发现,他们不仅治不了,反而都弄不清楚芭蕉花和夜明砂的致病根源何在。
她甚至怀疑,几年岐黄,自己到底学了什么。
“我记得你曾告诉我,寒食丸中有一味叫做婴儿果的药材,你不知其从何处来,亦不知其全貌,那之前从未见过。”裴暻温声道,“你如今再见它了么?了解它么?”
俞唱晚微怔,旋即摇头。
她只在王世贞的地下药室见过一回。
裴暻侧首看着她的眼睛,“你瞧,你并不能知道所有的本草,你学到的仅仅是前人看到的。你如今弄不清楚芭蕉花和夜明砂为何致病致毒还能传染,但一年后、五年后,甚至十年后,你总会弄透彻的。你应该继续追寻答案,而不是自我怀疑。”
俞唱晚心头一荡,移开目光,将下巴放在膝盖上。
“我如何不知道?可我真的能找到答案么?”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没找到总会有人找到。”裴暻直视前方,却递上一方帕子,“我还以为你会为了无法治愈所有人而难过。”
俞唱晚转过头,长睫上挂着晶莹的泪珠,鼻头微红,像被主人丢在旷野的小猫,惹人怜惜,而轻启的红唇却道:“世事总有牺牲。生死人肉白骨之传说,也仅是传说。作为习医、习毒者,当敬畏生死,但不应过于执着生死。”
话虽如此,但泪珠划过小脸,从变尖了下巴滴落裤腿上,瞬间化成深色的痕迹。
原来她都明白。
裴暻无言,借着衣袖遮掩,伸手握住小手。
她怔了怔,终是没说什么,也没挣开。
服用新方子的首个七日是最令人忐忑的。
好在,结果不坏——未发病者那边没有一例发病,轻表症中的较年轻的九人都安全挺过来,高热退下,也没有再发低热,胸闷咳嗽减轻,夜里能安睡整晚。只有一位八旬老人还是不可逆地转为中表症。
中表症那边十人都未转成重表症,有三人表症减轻,七人维持现状;重表症那边暂无减轻的人,也没有死去的人。
这样的结果已经让他们很满意,接下来需要再守候下一个七日。
这是一个雷雨天,可震天的雷也挡不住众人的欢喜,有一位病人治愈!
他将进入新建的区域去观察十四日,若没有复发便意味着他完全治愈。
这一例治愈带给了所有人希望,尤其是大夫们。
试药的人中,未发出者始终未曾发病,也将转移到新区域去观察十四日,若是没事便可回营。
轻表症的十人里那位八旬老人已经死亡,另外的九人中一个治愈,另外八位的症状也在逐步减轻,相信不久之后也会痊愈。
中表症中五人转为了轻表症,三人依旧是中表症,两人死亡。重表症那边十人全部死亡。
这意味着重表症那边已经药石罔灵,中表症或可一救,轻表症要全力救治。
这样的选择做出来必然是悲恸且无奈的,可在药材有限的情况下,能救更多的人才是最终选择。
中伏还未过去,天气依旧酷热。
隔离营里的多数人已经离开,剩下的也都是体弱者。
这场瘟疫算是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