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饭,俞唱晚和方荟影在城中消食。
橙红的霞光洒满海面,奇异绚丽的色彩令人叹为观止。
可惜,如此盛景无人欣赏,城中人都蔫头耷脑,原本还有几分活力的大罗城百姓,此时竟显得呆木。
一对夫妻在城门关闭前进来,妇人伤心欲绝,丈夫扶着她低声安慰,他的眼睛亦是绯红——近几日这样的场景见过不少。
还有的是骂骂咧咧,更多的是恸哭哀嚎。
那夫妻说着交趾话,二女听不懂,却也能够猜出几分,盖因他们的菜地和果林被毁了。
征氏姐妹为了切断平叛军的蔬果不择手段,狠心毁堤坝引水,将平叛军营及大罗城周边的地全给淹了,地势较高的和果树,索性挖掉。
还将这口黑锅甩在平叛军头上,四处宣扬此乃平叛军所为,无耻至极。
这手操作看得平叛军直骂娘,虽是大乾人,可他们多数都是庄稼人出身,一边同情交趾百姓一边更恨征氏姐妹。
若非裴暻早就四处布线,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并且当机立断,将计就计设下一石二鸟之计,遴选了二十来个大罗城百姓一起抓“贼”,既收拾了城内外十来个细作,又抓出了毁地挖菜的交趾人。
否则这恶名不但洗不掉,还会将平叛军登陆交州后,不毁田地一分一毫、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良好形象全都败坏。
方荟影咬紧银牙,“征氏当真阴毒!五殿下太仁慈,换作是我,早派人暗杀了她。”
“如果杀掉对方头子便能从根上解决所有问题,那杀掉自然最便宜,可是,若真在此时刺杀征氏……”俞唱晚看了好友一眼,“南交道的人反而会连成铁板一块,世仇就此结下。”
再想收复南交道便难了。
知道好友说的是实情,方荟影丧气而激愤,“她毁地挖菜,百姓敢怒不敢言,她死了百姓反而要一致对外,这是什么道理?都说百姓痴愚,我瞧着也不假。在权贵眼中,百姓的命仅仅是上表的一个数字,考满赈灾时,百姓命如千钧,为达目的时,百姓又是第一个被牺牲的,硬要与之说理,那必然是,成大事必有牺牲。”
她冷笑一声,“于天家,要百姓听话,好好供养于他。这是被牺牲的百姓,还是被当枪使的百姓,抑或当牛做马的百姓?这些人怕是至死都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而死。”
这番大逆不道之言吓得俞唱晚赶紧四下张望,反应过来此处不是京城而是交州大罗城,才松了口气。
“百姓并不痴愚,他们只是无权无势,又知道得太少。”俞唱晚不禁反驳,“没有人愿意被愚弄欺骗。”无论哪里的百姓。
虽说毁地的那伙人认下了所有罪状,可百姓难道猜不出,那伙人的背后是谁么?
不仅如此,这些事还将在几日之内传遍南交道。
届时,所有人都会质疑,他们的女王是否真的爱民如子,大乾又是否真的想逼死他们。
“这些人还质疑什么?”方荟影昂起头,看向演城的方向,“当真没有血性,就该立马反他娘的!”
一声冷嗤传来。
二女回头,正是面目肃然的荀潜和小豆苗。
“方四姑娘,‘反’这种字眼,即便不在京城也不可胡说,恐招致祸事连累整个侯府。”
荀潜本是好心提醒,可方荟影此时正愤愤不平,听不得他教训自己,瞪了他一眼,嘀咕道:“这侯府姑娘不当也罢。”
荀潜不明白方荟影为何说出这种话,讥讽道:“不做侯府姑娘想做侠女?侠女是那么好做的?民间之苦又曾体会多少?侯府至少锦衣玉食,生养了你,岂可不顾父母兄妹?”
一提长乐侯府,方荟影便如同引燃的硝石,转瞬炸毛。
眼瞧着荀方二人又要拌嘴,俞唱晚和小豆苗连忙将二人分开拉走。
“你瞧瞧荀立恒,满嘴胡话!口口声声侯府锦衣玉食,我不顾父母兄妹?我瞧他是圣贤书读多了,心思大了,想做个愚孝的官。”方荟影气得俏脸绯红,胸口起伏不定。
俞唱晚拍着好友的纤背,忍不住分辨,“立恒哪是那个意思?他是怕你一时冲动做傻事,日后后悔。”
方荟影闭了闭眼,复睁开时,眼中没了愤怒,有的是哀愁。
不过及笄的少女看向混沌不清的天际,“你觉得,我想脱离侯府是傻事么?是白眼狼么?”
话音甫落,金乌收起最后一抹光晕,夜幕降临,天边的星子闪着冷光。
俞唱晚未答,盯着好友,“荟影,你老实告诉我,你是如何出来侯府的?”
他们离京那日起,她便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以前形影不离的含笑,今次也没带来。
方荟影杏眼微闪,移开目光,虚虚地看向传来海潮的方向,“能怎么出来的?偷跑的。”
她置办好了马车等物,就躲在院子里装病。离京的前一夜,她给院子里的仆妇下了药,包括含笑和门房婆子,在坊市里躲了大半夜,次日坊门一开便走,到城门口等着他们。
俞唱晚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如此!
“那含笑……”
“我知道对不起她,回去后会补偿她的。”方荟影忙道,“我给家里留了书信,如果不想此事外传,最好是对含笑好好的。”
只要侯府还想让她和代国公府的嫡次子结亲,便需要含笑配合,做出她在京城的假象。即便亲事告吹,侯府也丢不起这个脸,只会替她隐瞒。
但含笑一顿板子是免不了的。
俞唱晚陡然间滋味复杂。
到底是深秋,夜风浸骨,大罗城没有宵禁,街上却冷冷清清。
这次“逃”出侯府的后院,“逃”出欲壑难填的京城,天高海阔,让方四姑娘成了飞鸟、游鱼,彻底尝到了自由的滋味。
“如果可以,我真想与你结伴去看看这世间红尘。”方荟影拉住好友的手腕,黝黑的眸子直直看着她,“还有小豆苗,带上他一起,我们以行医为生,从杏花烟雨的江南游历到千山白雪的边关,从塞上西行,沙漠中有特产美味的果酿、壮丽的城池……一路采摘各种本草,制一切我们想制的药,给需要它的人。”
方荟影勾勒出的一幅幅美丽画卷在俞唱晚眼前展开,多么令人心驰神往。
但,也是不切实际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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