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耶根市地幅辽阔,交通方便,往来游人无数,热闹非凡。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没有暴雨降临。
铅灰色的乌云滚滚弥漫,随着最后一丝天光被吞没殆尽,闪电划过天际。
豆大的雨点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天而降,砸在头上身上,噼啪作响。
文森特随意将自行车停在路边,脱下西装盖到明昕头顶,又牵起她的手,奔向最近的咖啡馆。
他们已经牵过很多次手,可明昕却依旧会为每一次牵手心动。失去了用于记录的现代设备后,她只能动用她的触觉,动用她的感官来记住这一刻的感觉,记住他温暖,修长,有力的手指,记住他的过分安全,过分温柔。
窗外暴雨如注,不知死活地倾盆而下,洗劫了人类城市的每个角落。咖啡馆里挤满了避雨的游客,文森特的衬衫几乎湿透了,半透明的贴紧肩背,将他漂亮的弧度勾勒得恰如其分。
文森特先是带明昕挤到暖风口,又看吧台,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排队买点什么。
“先等一下,”明昕拦住文森特,从手包里拿出纸巾,命令道,“袖子解开。”
文森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照做了。
挽起湿淋淋的袖口,明昕眉心颦着,把干燥的纸巾覆在文森特左臂的医用胶布上,力道很轻。
文森特低笑,说:“没事,防水的。”
却也没阻止她的动作,只慢慢向前俯身,脖颈间的钥匙倒映着暖金色的灯光,尖细的下颌抵进明昕肩窝。
像不那么贴合的交颈,又像尚未完成的拥抱。
“真糟糕啊,下暴雨了,”文森特轻声撒娇,“本来还想带你逛景点呢。”
这句话大概是‘来都来了’的衍生版,明昕仔细思索半晌,决定给文森特解释清楚。
“我其实不太在乎景点,毕竟小时候和家里人来这边旅过游。就是当时年纪有点小,只记得贡多拉晃得好可怕,别的记倒是记不清了。”
“……那等你下次空了,我带你去罗马,我很熟悉。”
下次,他居然敢说下次。
不过明昕还是放纵大脑信马由缰,设想两个人那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未来。
“你很熟悉?那你摸过真言之口吗?”明昕问他。
那是个号称说谎之人会被咬手的大理石雕刻,文森特欣然点头:“当然,非休息日的游客很少。”
有纤细的指尖,从文森特的伤口起,顺着手臂的弧线向下滑行,逐个抚过手指,最终与他的指缝彼此贴合。
“手指齐全,好吧,下次我们一起,说好了。”明昕笑着说。
文森特身体颤抖。
那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慌感又回来了,文森特猛然从她肩上直起身,说着“人变少了,我去买咖啡”,然后落荒而逃。
第二次了,今天的第二次。
我的大脑怎么了,为什么一听到明昕撒谎,就会恐慌如斯。
还有一个设想,被他刻意抛弃了,像枚薛定谔的定时炸弹,不可观测,不可触碰。
明昕,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
文森特回来的时候只拿了一杯咖啡,神色懊恼。
“坏消息,咖啡机刚好在我点餐的时候坏掉了,如果我不问店员讨要,连这一杯也不会给我。”
“好消息,”明昕接过陶瓷杯,莞尔道,“至少我们还有一杯咖啡呢,排在你后面的游客可就一口都没有了。”
热咖啡的香气瞬间涌入鼻腔,明昕小动物似的嗅了嗅,然后把杯沿凑到文森特嘴边。
“一人一口。”明昕说。
文森特嘴唇蠕动,他定定看着明昕的眼睛,突然说:“我爱你。”
明昕被他无厘头的示爱吓了一跳,又很快露出那种笑容。
“我也爱你。”明昕答。
我找到了。文森特想。我找到了恐慌的源头。
——你真的爱我吗?
你爱的是我与生俱来的容貌,还是连我也无法控制的本我?
如果我没有饰演模仿的理智和优雅,也没有讨人喜欢的品德与才行,如果我只有这幅毫无内涵的空洞皮囊,干瘪又无趣,是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疯子,你还会爱我吗?
文森特抿紧唇翼,握住咖啡杯,连带明昕戴着订婚戒的手指也一同攥进掌心。
他不可避免地想起昨天夜里,他从噩梦中惊醒,忘记披上人类的皮囊,却依旧被迷迷糊糊的明昕拢进怀里。
也想起明昕陪他作曲,接受他的幻想朋友,掺着受伤的他走过长街,在湖边给他讲祁枝的秘密。
在观景台上,在吊桥效应下,明昕早知道他是骗子,却对他说“骗骗我也行,你说我就信”。
答案呼之欲出。
——会的,她从最开始就接受了他的一切。
文森特皱紧的眉毛松开些许。
我确认了她的心意,解决了恐慌的源头,可为什么我的手指还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