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郁离”也不再装模作样,又纵身一跃消失在了那片沼泽之中。
谢遥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相同的花,相同的圆月,这次没等“郁离”叫他,让尘就先一步横劈过去。
“师尊?”
让尘被人用刀鞘轻轻抵住,谢遥生朝他看去,熟悉的眉眼撞入眼帘。
郁离垂着眼,眸中带着些审视的意味,半晌他好像才确定了什么般舒下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沉声道:“这地方有些奇怪。”
“是幻境。”确认眼前这人是真的郁离后,谢遥生收起剑,“无痕方出来的魔就喜欢搞这一套。”
正在他们说话间,远处的彼杀花忽然无风自动,散发着淡淡荧光的花粉从花丛中飘出,在半空中凝成一处。
没多时,一座巨大的城池悄然出现在其中,袅袅炊烟缓缓升腾,远远看去竟有几分人声鼎沸的样子。
谢遥生与郁离对视一眼,提步就朝着那座城池走去。
这城看着离得远,可真到了跟前却突觉只有几步之遥。高悬的圆月不知何时光芒大盛,竟将这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只是月辉总不比日光暖,落在身上还能感出几分凉意来。
四四方方的城门上有块玉做的牌匾,上面也用方方正正的字体写着“云隐”二字,城门口的守卫见他们过来,也不盘问,伸手就递过来两份入城引碟。
两张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脸殷切笑着:“二位仙师请进!快进!”
排着长队等待入城的民众此时也骤然止住了喧闹,他们整齐划一地看向他们,相同的脸上挂着与守卫如出一辙的笑。
他们的招呼声此起彼伏,可又统一地有些诡异:“两位仙师请进,快进!”
谢遥生接过入城引碟,向着城门外的两名守卫微微颔首:“多谢。”
说罢,他就带着明显有些愣住的郁离进了城。
辅一进城,谢遥生就感觉到有无数道视线落在了他们身上,不论是大街上还是房屋里,或是外面的铺子上。坐着的、走着的、站着的,所有的人全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双双眼牢牢盯着他们。
可谢遥生像是没发觉般,神色如常地走到了一家酒楼中。
酒楼掌柜站在柜台后,一双眼死死盯着二人走近的身影,明明该是凶狠的表情,可他脸上却挂着和蔼的笑。
谢遥生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我们住店。”
掌柜直勾勾盯着他,也不做出反应。谢遥生也不急,就任凭他这么看着。
半晌,那酒楼掌柜才忽然反应过来。
他抬手将银子拨进抽屉,动作有些迟滞地掏出块门牌来。
“天字一号房,客官需要茶点吗?”
谢遥生接过门派,摇摇头道:“不用了,我们舟车劳顿,今日要先好好休息。”
说罢,他就握住郁离的手腕,转身朝着楼梯走去。
身后的掌柜随着他们的动作缓缓转动着视线,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尽头。
谢遥生带着郁离走到了顶楼最里面的房间,他将手中的门牌挂在门口后就走了进去,然后转身将门闩挂上,这才松了口气坐在了房间正中心的八仙桌旁。
这间房很大,一张床被层层叠叠的帷幔遮住,隐隐绰绰看不清床上的光景。实木雕花的屏风将整个房间分成了两处,靠近窗边的地方放着张供人小憩的矮榻,整个房间看起来华贵极了。
窗外隐隐约约传来热闹的市井声,一切平和得像是任何一个普通的人间小城。
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切只是存在于他的记忆中一般。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郁离走到窗边,伸手推开了有些沉重的窗。
外面的喧嚣戛然而止。
楼下的人群不约而同地抬起脸,那些一模一样的脸毫无意外地挂着和蔼的笑。
他们直勾勾地盯着窗口只露出了半张脸的郁离嘴巴一张一合,仿佛下一秒就要说什么话。
郁离猛地向后退了几步,没了支撑的窗户重重向回扣,磕在窗棂上发出声闷响。
喧闹的声音再次从窗外传来,隔着沉重的窗,沉闷地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郁离显然是被刚才那幕吓到了,他挨着谢遥生坐下:“他们……”
“这是幻境,不过要比魇魔那种高明得多。”
谢遥生站起身,透过窗上没合拢的缝隙朝外看。
举着头花低声讨价的少女,挎着菜篮挑拣蔬果的妇人,还有吟诗作对的书生,围坐下棋的老汉……
街上的人们看似过着寻常的一天,可若仔细看,便能发觉其中处处充满怪诞。
少女将手中的头花拿起又放下,甜美的笑仿佛凝在唇角。
妇人不厌其烦翻找着,将只剩下菜杆的菜放进篮中。
老汉手中的棋子总是下在同一处,逐渐垒高的棋子在某个瞬间轰然倒塌。
书生反复吟诵着同一句话:“阿云何处去,隐入群山间。”
他们长着同一张脸,所有人都重复做着着同一件事,仿佛这样再正常不过。
“幻境造出了一座早已消失的城。”谢遥生面色凝重地坐了回去,“云隐城里此时存在的‘人’只是在重复着曾经死前正在做的最后一件事。”
“很久之前,云隐还在的时候,这里就是少有的三界和平共处之地,交流往来十分密切,可有天魔族忽然来人,不分青红皂白屠了一城,驻守在此处的各宗天骄也陨落在此,等修真界各宗来探时,这里只剩下满城尸骨和上空挥之不去的魔气。”
“若是如此,那位无痕方的魔又怎么会造出有关云隐的幻境……它究竟是何目的。”
郁离一想起刚才那诡异的一幕就有些头皮发麻:“还把这些人造得如此不堪入眼。”
谢遥生回想了下从进城到酒楼这一路的景象,理解地点了点头。
是有些不太美观。
但这也算正常现象,幻境搭建之初,有许多不完善的地方也实属情理之中。
“这些事多想无益,总归刚入这幻境,劳累许久,先好好休息一番才是正道。”谢遥生站起身,掀开床幔坐上了床。
看外头的样子,那无痕方的魔要搭好幻境也得不少的时间,究竟是何用意,等之后自会知晓。
也不枉它煞费苦心将他们引过来。
谢遥生合衣躺了下去,这间不愧是天字一号房,床榻感觉都比他薄月峰上的舒适许多。原本隐藏在身体里的倦意涌了上来,谢遥生侧头,透过帷幔看见郁离仍旧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笔直。
他撑起身子,发丝顺着胸口垂到床边。
“呆坐着干什么,你不休息吗?”
郁离听见这话,动作一滞,随即僵硬地起身走到床榻旁。他也不垂头看,只小声问道:“只有一张床,弟子不知睡在哪里。”
老大一个人此时看来倒显得有几分扭捏,谢遥生看得好笑,他往里头挪了些,留出一大片空位出来。
他拍了拍床榻,半开玩笑道:“又不是黄花大闺女,难不成怕为师怎么着你了吗?”
郁离抿了抿唇,视线随着谢遥生纤长的指尖挪动。
他小心翼翼地坐下去,然后靠在了床边的柱子上:“弟子这般休息一下就好了。”
谢遥生看着他这样子,忽然有些失笑。他坐起身,双手搭住郁离的双肩将他按在了枕上。
沁人的竹香有一瞬间离他很近,等郁离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
这床不小,可并排睡上两个人就显得有些局促,郁离偷偷挪了挪胳膊,手背轻轻触上旁边人的衣角。
“之前倒不见你如此有分寸。”
郁离侧脸,正好对上谢遥生有些促狭的双眸。
他知道他这是指的哪一件事情,郁离咬了咬舌尖。
他仿佛能看到谢遥生另一侧脖颈上有些鲜红的齿痕。
“好了休息吧,等起来还有重要的事情做呢。”
那些字条在这种时候倒是显得正常许多,没有发出一些奇奇怪怪的言论,这让谢遥生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之前在荒沙界实在是耗费了太多精力,此时刚一躺下,满身倦意就如同潮水般袭来。
谢遥生闭上眼,没一会儿便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郁离睁着眼仔细听着身旁的动静,他直直盯着床顶,心脏仿佛都漏跳一拍。
师尊太正直,而他……
正想着,身边忽然传来阵窸窣翻身的声响,似乎是平躺着不太舒服,谢遥生侧了身子,正好凑在了郁离的肩旁。
他的心跳声逐渐与耳边清浅的呼吸声重叠、共振。
郁离咬住口中的嫩肉,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意志终究没抵过行动,他侧身,鼻尖恰好抵在了谢遥生的额头。他猛然一惊,又恰好嗅到阵独属于身边人的香。
于是他不动了,转而垂眸看他。
身侧的人仿佛不知道躺在他旁边人人究竟抱着一种怎样的心理,如玉般的面容睡颜恬静,像是永远不谙人事。
郁离的指尖不自觉的点上了谢遥生的额头。
然后是眼睛、鼻尖、嘴唇……
他静静看着,仿佛要将这人的模样死死刻进脑中。
再过上几日,就是他进到三千界的第十二个年头了。时间的流逝并不会因为特殊而对他有所优待。
这十二年间,他日日夜夜不在想着自己的师尊可以救自己出去。
三千界里太难熬,他留着这个念想才能一次次撑下来。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会来的,那一天会来的。
可日月更替,时光流逝,他依旧在这里,更糟糕的是,他竟然有些忘记了师尊的模样。
只记得他很美,像悬崖边长出的水晶,也记得他很暖,像荒沙界永远不会落下的烈阳。
可为什么他会忘了师尊的模样呢?
那天他坐在石头上想了很久,最后决定——他要恨他。
恨意比想象中的要浓烈许多,他最先想起来的是师尊那双有些无情的双眼,然后是紧抿的唇,最后是绝崖旁随风飞舞的红绸。
这张脸与记忆中不太一样,可郁离仍旧很开心。
他小心翼翼地恨着记忆里的师尊,直到后来自己都信了。
那天从山洞里醒来时,他还以为那都是一场梦。
郁离的恨意在见到谢遥生的那一刻就如春雪化水,顷刻间就消散得无影无踪。
可一粒种子早就种在了他的心里,枯木逢春,随着雪水的浇灌迅速生根发芽,长出来一朵畸形的花。
想到这儿,郁离的指尖微微用力,掌下的人有些不舒服地动了动,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地挪开了指尖。
垂眸看去,只见谢遥生原本白皙的脸上赫然多出了一个淡红色的指印。
印在他唇角,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性感。
郁离鬼使神差地又将手放了回去。
他的手可以轻而易举的,圈住谢遥生的脖颈。
他不自觉地摩挲着手下的肌肤,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郁离知道趁人之危做这些事不是君子所为,他停下手,指腹的薄茧顺着对方的脸侧划过。
像是感觉到丝不舒服,谢遥生蹙起眉,呼吸一浅。郁离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几息过后,谢遥生的呼吸才重新平稳下来,郁离听着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觉得世界都在此刻聒噪起来了。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仿佛只有这种刺痛才能让他的头脑短暂清醒一会儿。
他觉得,他好像,他有点……
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