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谢遥生是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的。
床幔被人用绳结细细扎好,窗户半开着,人声和着微风吹进房间,将浅色的纱吹得荡起。
身边的位置空荡,好像从没有人在这里躺过似的。谢遥生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惊赶忙从床上坐了起来。
薄被从他身上滑落,与此同时,细微的木门吱呀声响起。
轻纱在空中荡起得更高了,谢遥生应声看去,层层叠叠的纱后,一道玄色身影正迈着轻细的步子走进来。
郁离将手中捧着的黑色陶罐放在桌上,刚准备转身关门时,就见到谢遥生正坐在床上看他。
他抬手将木门合上,这下穿堂风小了许多,床幔的轻纱晃荡着落回原处。
清晨的温度带着点凉意,郁离将掉在床沿上的被子盖回谢遥生身上,轻声道:“起来了?”
谢遥生点点头,余光落在了被他放在桌上的黑色陶罐上:“这是什么?”
郁离将陶罐捧了过来,里面装着满满登登的粟米,他解释道:“这是方才酒楼老板叫我去取的‘礼斗’,近日来云隐的人多是来参加‘祈神傩’的,这东西观礼时有用。”
“祈神傩?”这个词自从云隐消失后倒是许久没有听到过了,谢遥生一时间不经有些感慨。
“祈神傩”原本是一项向上天歌颂帝王功绩,好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专属于贵族的祭祀礼。只是从某件事后渐渐变了味儿,直到流传到云隐,就成了专为歌颂神佛慈悲的盛会。
从修真界来的最为德高望重的仙师会在祈神傩的当日登上琉璃砖瓦做成的花车,从各处网罗来的异兽拉着花车,百姓夹道歌舞,手中的礼斗高高举起,将原本盛着的粟米尽数撒出,又挥舞着手接住花车上的仙师抛洒而下的天粟。
云隐在覆灭的前一月正好举办了一场百年间最为盛大的祈神傩,而那年踏上花车的仙师正是他的师尊拂清尊者。
那年的祈神傩究竟有多盛大,谢遥生不得而知。他只知道自那场盛会后,人间所期盼的神佛的慈悲并没有降临,随之到来的却是魔族不分老幼的残杀。
哀嚎满城,尸骨遍野。
如今那无痕方的魔是想重现当年的景象吗?
再重复一遍当年云隐所遭受的惨状,还是……
谢遥生蹙起眉头:“也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一夜的休息让他身上的疲惫去了个七七八八,他站起身招呼着郁离:“走吧,先出去看看。”
听完往事的郁离也已经明白此事不能算是个小事,他将被褥整齐叠好后就要跟着谢遥生往外走。
“那我们应该从哪里……”
郁离刚打开门,就被门外立着的掌柜吓了一跳,这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正要出门的他们,嘴角还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说了一半的话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卡在喉间。
“二位客官是要出门吗?”
掌柜的往旁边让出路来,也不知道他究竟在门口听了多久,此时一双眼滴溜溜转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是的。”谢遥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记得我们没有叫你上来吧。”
掌柜呆滞片刻,随即脸上就堆满了谄媚的笑:“这不是想看看二位客官还缺点什么吗?”
谢遥生也不回他的话,带着郁离径直从他身边下了楼。
等两人出了酒楼,郁离这才放下心来,他侧头朝身后瞧去,只见那掌柜不知何时又下了楼,正躲在柜台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看他们。
身边的行人倒是不如那掌柜一般,今日也不像昨日来时那般诡异。他们来来往往,像极了任何一个人间城的城民。
“纵然幻境庞大,可那制造幻境的魔倒是不能驱使每个人都来监视我们。”
等走过拐角将酒楼掌柜远远甩在身后,谢遥生这才开口解释道。
郁离的眉心拧成了个“川”字,他颇有些疑惑道:“清早给我礼斗时看着倒挺正常。”
“可能那会儿还没被操控,所以才能按照生前的轨迹活动。”
谢遥生轻笑一声看向郁离,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恭喜师尊解锁男主隐藏属性——怕鬼。】
【谁知道看起来这么大一只阿无居然怕鬼,也不知道在三千界里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掉了多少金豆子。】
【楼上的想笑死我吗?一想到这个我就有点出戏,ooc了喂!】
【照你们这么说,他昨晚睡不着也是因为怕鬼喽(确信)】
【是不是你知我知……】
难怪今早郁离看起来有些精神不振,原来是昨晚害怕的一夜没睡吗?也怪他,早知道自家小徒弟这般,就等他先睡了。
这师尊做的也太不合格了。
谢遥生强压着上翘的嘴角,习惯性的想伸手去摸郁离的发顶,可伸出手却发现有些别扭,于是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
郁离见他这样也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耳根悄悄染上点红。
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们现在去哪里?”
此时二人正处在一个还算隐蔽的街角,侧前方有几家卖香囊的小铺,再往前就是各种卖新奇玩意儿的摊贩。几座高耸的琉璃塔立在道路尽头,塔尖的彩绸徐徐飘扬。
“先往那边走吧。”谢遥生指指那几座高塔,“那里应当就是为祈神傩专门搭建的祈福台了,幻境要在三日后重现盛会,那三日后的花车就会从那里出来,不论如何,先去看看总归没错。”
他们绕过前边的摊贩朝着祈福台走去,路上的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来自人间各处的人们穿行着,其中还夹杂着不少修真界各门派的弟子往来。
祈神傩是人间的盛会,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属于修真界的盛会。
四处人声鼎沸,足以窥见那年这日的热闹。
谢遥生与郁离并肩走着,一时间竟有些恍惚。
好像他们早已离开了三千界,走在了人间的城中一般。
腿弯处忽然被人猛地一撞击,谢遥生回过神来,心中警铃大作。
在幻境中最忌讳的便是迷失,若是真沉浸在虚幻中无法自拔,那他们就真有可能永远留在这个地方。
他拽住郁离的胳膊垂眸看去,一个带着青面的小孩正从地上扶着他的腿站起来。
小孩抬起头,一双有点无神的眼盯着他看了好几秒,随即像是被设定好般,有些稚嫩的声线响起:“祈天意,降仙缘。”
说罢,他就一路蹦蹦跳跳跑远了。
此时也醒过神的郁离也意识到刚刚发生了什么,他脸色有些不好看:“这地方……有些怪。”
独自一人在三千界历练十多年,他早已练就了警觉的意识,只是方才他居然也沉浸在了幻境表面的平和中,若不是谢遥生拉他一把,他只怕还觉得这地方温馨得很。
“降仙缘……”谢遥生沉吟着那小孩方才念的这句话。
祈神傩只是祈福,怎么能和仙缘扯上联系?
周边的喧闹声不知何时渐渐低了下去,郁离抬头,正巧对上了不远处原本该跑掉的面具小孩的眼。
一股寒意莫名爬上脊梁,他反手拉住了谢遥生的手:“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吧。”
他们若无其事地朝前走着,身后的凉意不减反增,过了半晌,人声才复又笼罩过来。
只是此时他们谁也不感觉温馨了,虚假的表象下,其实是想将他们拆吃入腹的恶鬼。
没过多久,一处流光溢彩的高台便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高台之上,彩金宝石铺作地板,丝绸飘带拟作篝火,微风拂过琉璃瓦,似乎有乐声从高台上的花车中传来。
一切显得神性又庄严。
只是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仍旧挥之不去。
谢遥生扬起笑,侧身抬手将郁离甩到身前的红绸发带拂到脑后。
郁离显然没预料到他这一动作,身体僵硬地抿了抿唇:“师……”
没等他话说完,谢遥生忽然眼神一凛,一道灵力“咻”的一声朝他身后身后射去。
痛苦的哀嚎声从不远处响起。
“仙师手下留情,手下留情啊!”
郁离回头看去,只见道人影举着双手从高台后闪出。一身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破烂道袍随着他的动作晃荡,一头短发像是被狗啃了似的在脑后草草扎了个小啾,他扬起爽朗的笑,一双眼眯成了条细细的缝。
“相逢即是缘分,仙师做什么打打杀杀的。”
“那你为何一直偷偷跟着我们?”谢遥生手中蓄着道灵力,好像这人若是回答不上来就要一掌送他上西天。
来人连忙摆摆手,眯着的眼睛睁开老大:“仙师明察啊,我绝对绝对没有丝毫恶意!”
说罢,他小心地朝四周张望着,见没人注意这边,这才小心翼翼地要往谢遥生跟前凑。
只是半道上就被郁离拦了下来。
他抬头看了眼郁离,心觉这脸色可怕的黑脸人不好惹,于是识相地站在原地,用气声大声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随我来。”
他招招手示意二人跟上,随后左藏右躲地朝着一旁的巷子去了。
谢遥生二人对视一眼,也跟着他往那边走。
拐过了几条羊肠小道,几人就停在了一处用木板围起来的死胡同前。
那人探着头朝四周张望片刻,见没有人跟上来后这才松了口气。
他屁股一沉坐在了草垫上,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你叫我们来想说什么?”
这时候他才想起介绍自己,于是又站了起来拍拍胸脯道:“我叫楼岚,是专程来云隐参加祈神傩的散修。只是我来这里好几日,发现这里的人都有点奇怪……”
说着,楼岚还作出副被吓到的样子:“我敢肯定,这里的人都已经不是‘人’了,你们刚来不知道,他们白天看起来十分之正常,只是到了晚上,就会……”他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会成群结队地走到同一个地方,也不说话,就呆呆站着,前几日是在祈神台,直到昨日你们来到云隐,他们站着的地方就变成了你们住着的酒楼。”
“我跟着你们许久,感觉你们与他们不同,这才故意暴露行踪。”
谢遥生听见他这话,心里竟有些发毛的感觉,他冷声道:“你说的是真的?”
楼岚听闻连忙发誓道:“当然是真的,我若有半句假话就叫天打雷劈!”
“所以你才一个人躲在这里?”郁离出声问道,只是脸色看起来不是很好。
“是啊,我可不想半夜睡觉的时候还被一群不像人的东西盯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要不要这么吓人,这幻境魔有点恶趣味了吧。】
【就是啊,怎么搞得这么恐怖,晚上还要不要睡觉了。】
【这地方本来就算是鬼城了,发生什么都不意外。】
谢遥生侧过头捏了捏郁离的掌心以示安慰。
“这个地方变成这样肯定是有原因的!上天让我恰好来到了这里就是为了让我来拯救这些迷失的人。”楼岚握紧拳头,神色坚定:“只是我的实力低微,但还好遇到了二位仙师,你们实力高深莫测,定能助我拯救云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