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热血极了,好像他不是幻境的产物,而是一个真实的、误入云隐的散修,谢遥生看着他一时间有些恍惚。
“在你们到来之前,我其实已经发觉到城中的一些异常,只是苦于异象从而不敢轻举妄动。”楼岚压低了声音道:“如今我想邀请二位一同调查。”
说着,他往后一倒坐在了草垫上,随即拍了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们坐下。
谢遥生也想看看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于是拉着郁离就坐了下去。
“你们应该知道三日后就是祈神傩了吧。”
见他们坐定,楼岚便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见他们点头后才继续道:“祈神傩开始前,总会有一些人家趁着这股东风沾沾盛会的喜气,就是俗话讲的‘借福’。”
“只是想要在这两天‘借福’的人家,迎亲时只能选在夜半而非白日,因为白日有可能会冲撞神佛,遭受天谴。迎亲队伍要从城外的庙观中迎取新妇,队伍进了城就要在祈神台转满五个周天。队伍的乐夫不能用唢呐,只能用一种琉璃做的乐器,也不能吹,只能凭借风力奏乐。如果乐响十声,就代表神佛同意这桩姻缘,这亲事就能成。若响不了十声……那新妇就会饮下一盅毒酒。当然这只是人间广为流传的说法,具体如何也是众说纷纭。”
这仪式听着邪门,谢遥生倒是从未听过有这种习俗:“祈神傩明明是祈福盛会,怎么叫你说得如此……”
楼岚叹了一口气,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如今云隐成了这般,有这种习俗应当也不足为奇吧。”
“你这么说,难道真有人要做这‘借福’礼?”
楼岚一拍手掌,一副你说对了的模样:“正是!经过我的多方查探,竟真的发现有一家要‘借福’,就是城东那家小富之家,那天真是惊险,若不是我饿昏了头翻墙进去,还听不见此等秘辛呢……不说这些。他们那天说的迎亲日就在今天,要从城外的破庙迎亲,新妇我也听到了,好像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女,叫沈……”
他挠了挠头思忖片刻:“沈什么渡来着?”
谢遥生眉头一跳:“沈自渡?”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儿!”楼岚击掌道:“仙师认识这人?”
谢遥生只觉得头有些晕晕的,他扶住额头:“那是我师兄……”
此话一出,身边两人都有些傻眼,楼岚更是惊得要跳起来。
“这些人竟胆大妄为至此,居然连仙师的师兄都要绑来做新妇吗?仙师你放心,这事我知道了就一定会去管的!”
谢遥生叹了一口气,谁知道当初一别竟物是人非,他摇身一变就做了别人的新妇。
当真是是世事无常。
“他们何时……迎亲?”谢遥生只觉得这两个字有些难以出口。
楼岚沉吟道:“应当在子时。”
郁离在一旁轻轻点头:“我们要去劫亲吗……救师伯。”
谢遥生神色凝重地看了看天色:“此时就去你说的那个破庙吧,晚些恐怕有变。”
云隐城外,一处被苍天巨树围起来的空地上有个不大不小的破庙,天色暗淡下来,在破庙的地板上撒出一道道光斑。
树林间传来阵窸窣声响,一道玄色人影先跳了下来,紧接着他回过身张开双臂,将另一人稳稳接住。
“喂,接一下我!”
头顶上传来声呼唤,但郁离假装没听到,将沾在谢遥生衣服上的几片枯叶扫了下去。
身旁传来重重的落地声,楼岚捂着屁股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合着他就是个多余的呗。
被摔疼的楼岚撇撇嘴,扶着腰就要往破庙里走。
早知道不走这条路了,虽然快捷又隐蔽,但是对他的身体有几分不友好。
“沈自渡……沈自渡你在吗?”
楼岚的呼喊声回荡在破庙之中,此时听起来倒显得有些诡异,像是要招魂一般。
一阵若隐若现的乐声响起,谢遥生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侧耳仔细听着。
“这是……”
谢遥生抬头看了看天色:“应当还不到子时,接亲的队伍要来了?”
郁离瞥向钻进庙里的楼岚,低声道:“难不成他骗了我们?”
在破庙里搜索半天的楼岚抱着团红色的布出来了,他撇撇嘴:“你说的坏话我可都听得一清二楚,我骗你们干什么,喏。”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里面没有沈仙师,只有个嫁衣,难不成他自己跑掉了?”
听着越来越近的乐声,楼岚有些着急:“这下该怎么办,我们又不能凭空变个新妇上花轿吧。”
他看看自己,一副破破烂烂的穷酸相,怎么也不像是个正经人,再看看郁离……他就算了吧真怕他一拳给接亲的人锤晕过去。
楼岚的目光最后停在了谢遥生身上。
此人长身玉立,面容修雅,皱着眉头忧愁时也有种旁人比不上的风姿,当真是三人中最为合适的。
于是他开口:“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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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隐城外的破庙里,一袭红嫁衣的谢遥生正端坐在中央,一旁的楼岚竖着大拇指,满脸赞叹:“仙师当真好魄力,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他说着,还不自觉地朝着旁边挪了几步。
身旁的郁离此时明显心情不好,他沉着脸看着不远处的树林间,周身的寒意像是能冰冻三尺。
接亲队伍的奏乐声愈发大了起来,这也预示着他们即将要抵达此处破庙。
谢遥生抬眸,透过眼前层叠的珠帘看到了朝着他走来的队伍。
打头的那个很是熟悉,一身血红的喜服浓郁得像是要与周身的黑暗融为一体。他垂着头,步伐却像是提线木偶般僵硬。队伍跨过了庙门,抬着轿的人将花轿放在地上,打头的红衣人上前几步,伸出手停在了谢遥生跟前。
谢遥生抬眼,等看清这人的面容后猛地一惊。
那是……沈自渡。
新妇入轿,迎亲队伍再次启程,只是这次没有了来时的乐声,他们将琉璃做的乐器别在腰间,此时无风,所以乐器无响,四周安静的可怕。
谢遥生掀起眼前的珠帘,透过花轿帘子上的缝隙看清了外面的情况。
那些抬着轿子的人,不,或许不能称它们为人。
只见这些“人”从侧面看去,只有薄薄的一片。行动僵直,扛着轿子的动作起伏,颠簸得很。
而走在前方的沈自渡垂着头,一味地向前走着,也不躲避,任凭树林间伸出的枝桠划破衣料与皮肉。
谢遥生正看着,忽然,离他最近的那个“人”转过了头,像是小儿胡乱涂抹上去的五官直勾勾对上了他的眼睛。
谢遥生一惊,手上的动作一松,珠帘就在眼前劈劈啪啪撞响个不停。
那“人”半晌后才转过了头,像是从未发生过什么般继续往城里走。
这件事恐怕不像是楼岚所说的那么简单。
明明该做“新妇”的沈自渡却摇身一变成了接亲的新郎官,原本好歹还有个人样的城民却变成了如今这副纸人的样子,这一切都太过诡异,像是……像是一个精心为他布置的陷阱。
谢遥生忽然想明白了其中关窍,他手掌一翻,结成团的灵力轰在了轿子的小门上。
只是这看起来纸糊似的轿子却并没有他预想的那般坍塌,反倒是岿然不动。而外面抬轿子的“人”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意图,齐刷刷扭头看向他。
随即,他们的脚步骤然加快,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云隐城内奔去。
这轿子如今像是牢笼,将谢遥生死死囚禁在了里面。
郁离和楼岚原本缀在后面紧紧跟着,可这队伍忽然提速,楼岚显然有些跟不上。
他不禁嘀咕道:“这些人怎么回事,忽然走的这么快。”
郁离没管他,运气灵力几个跃步就追了上去。
等到了跟前,那轿子却走得更加快了,像是担心他要追上一般,以一种常人无法企及的速度朝着城内奔去。
不对劲,这很不对劲。
郁离心中陡然升起浓烈的悔恨:他方才就不应该同意这个荒诞的要求。
明知道幻境中凶险非常,可他居然一时脑热就这么让谢遥生深陷险境,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
他这么想着,脚下的动作愈发快了起来。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丝薄红悄悄爬上了他的左眼。
这些“人”看着僵硬,可脚程却异常快。原本他们用了许久才走到的破庙,它们竟在几个呼吸间就走了回来。
云隐的城门近在眼前,从城外看去,隐约能看见黑压压的一群人正站在城门口,他们像是要欢迎什么似的站着,不吵不闹,唯有一双双眼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队伍。
抬轿子的人就这样从人群中留下的空隙走过,直冲着祈神台而去。
那四座琉璃高塔在黑暗中静静伫立着,谢遥生眯起眼让尘被他拿在手里,低低沉鸣着。
他倒要看看,如此大费周章究竟为他设了什么局。
这支队伍就像当时楼岚所说的一般走到了祈神台跟前,一到这里,他们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被它们扛在肩上的沈自渡也被放了下来,走在队伍的首位。
这就是“借福”吧。
绕着祈神台走,神佛同意这段姻缘,琉璃乐器鸣响十声,反之则为不同意,新妇即死。
谢遥生知道,这琉璃乐器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响起的。
先不说是否为真的娶亲,他与沈自渡也是师兄弟的关系,若是琉璃真响,那才是滑天下之大稽。
如此说来,好像他作为“新妇”去死,才是今日这场迎亲的真正目的。
队伍开始绕着祈神台绕周,四周寂静,如同无人般寂静。
琉璃乐器被挂在那些“人”的腰间,像是本身就不会响起一样,队伍一圈圈绕着,谢遥生在心里默默数着,灵力渐渐布满了让尘剑身。
队伍走着,在第五圈时猛地加快了脚步。
那些“人”转过脸,被涂抹的嘴巴上扬的更加厉害,像是迫不及待地要看他究竟要以怎样一个姿态死去。
郁离从屋檐上跃下,他看着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玩意,心里忽然生出阵烦躁来。
这些东西的动作实在太快,它们刚刚就这么带着谢遥生离开了他眼前。
它们怎么敢?
接亲队伍越走越快,第五圈即将结束,可那些乐器却仿佛坏掉一般没有丝毫动静。
谢遥生叹了一口气,正准备挥剑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暗红色的身影。
“呜——”
耳边急促传来数声清脆的乐声,谢遥生抬头,看见郁离正撑着花轿的门,一只手紧紧握住他的,轻轻颤抖。
他喘着气,低声道:“师尊……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