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宫庭雅乐,南陈使团在簇拥之中,浩浩荡荡地踏入太和宫内。
她们奉上礼物,以南陈礼仪,朝着武皇及列席诸臣僚宗亲依次行礼。在一行人中,一位身着龙睛鱼紫色三爪蟒龙织金袍,头戴五宝攒珠冠的人最为显目。
其实她容貌并不艳丽逼人,相反,她生了一幅随和秀气的脸,举止也贵而悠然,这样的人观之可亲,本不应太扎眼的,可她身上独有种气质,偏让人无端注目她。仿佛身处黝黑峡谷,道旁尽是残衣,而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笑呵呵的白狐,你承认它很可喜,但就是感到一股违和的森然。
辉煌灯火照耀,只见她抬手悠悠行礼:“南陈姜卓,参见武国天子。”
无需官职,无需封号,似乎仅以此四字,便足以令在场人都明白她是何人。与众各别的介绍,何尝不是握权者的自傲。
不少曾闻其名的人望去,都感意外。此人太年轻了,观之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便已为一国摄政王?
姜卓向武皇行过礼,得应直身后,便从容朝一旁的皇夫子南玉行礼,谁料一抬眼时,她竟有瞬息愣住了。
她听说过他,武朝皇夫,名门之后,温清玉质,气度高华。
一个模范的皇夫,传统仁贤的帝王伴侣,是她提不起兴趣的那类人。她曾如此以为,直到此刻一见。
晓山拂雾,胧月吹纱,见美人真容,始知帝王缘何情钟。
抬眼那瞬,姜卓恍以为雪国之仙翩然而至。高座上男子雪发绝色,美得如同天工烧就的瓷美人,寻不到半点瑕迹。其成熟韵味,意冷的气质,都如神秘香丝勾引着姜卓的心。而最吸引姜卓的,是他身上隐隐流露的脆弱。
那是种经历磋磨后的脆弱,瓷般易碎,雪般易逝,仿佛捧在手中珍护也会突然消碎。
像是株苦苦在悬崖峭壁上扎根的兰草,有着温和无声的韧劲,但也不可否认,它同样脆弱,只需一场骤雨,一阵疾风,便能将它轻易摧折。
而这股独特气质中,最妙的是那丝哀伤的忧韵,它为这株兰草添上了忧愁意冷,教人不禁生出探究之心,想要探寻他的过往。
她梦中影影绰绰的身影在他望来那一刻散去了薄雾,这就是她寤寐梦求的情人,这就是她画而不得、言而难述、梦而难晰的幻影,是她欲求的具象,爱恶的凝炼。
她此生所见男子,竟无一人能与他相比。
姜卓有片刻失神。
高座上的武皇原本淡笑着端坐,忽然挪目,眼神寸寸移向姜卓。
如领地受到冒犯的狮子,阴森凝视降下无言的威压。姜卓即刻抬头,弯弯眼眸对上武皇,状似亲和地露出微笑,好似不谙世事的贵女郎。不知她真的未觉异样,还是伪装浑然无知,总之,这一对视她迎了上去,丝毫未让。
伪装得和善无害的笑意,蕴藏威迫的目光,二者在宫中碰撞,如平静水面下翻涌纠缠的水草。二人都是善于隐藏的高手,是以这无言的短暂交锋并未为他人所察,但这独独躲不过近处子南玉的眼。
他冷淡瞄了两人一眼,以一句:“多谢陈使美意,吾承你吉言。”不动声色打断了她们,并特意微微咬重陈使二字,以此来提醒姜卓。
纵然他此时已对武皇心灰意冷,但对这个出使他国第一日就敢在宫宴上凝视自己的人,他既意外也无好感。
姜卓咧嘴一笑,从容转开目光,入座时不着声色打量了眼武国这一茬的皇子皇女们。
打眼望去,皇女之中,墨袍的风临最为显眼。或许妍丽就要素色为底才最显俏,肃冷黑色反衬得她极艳惊心。而她身上那股蕴锋的冷意,尤值得姜卓多注目。
她目光瞄向风临时,风临几乎是瞬间察觉,对视过来。二人目光瞬息交汇,一触即分,掖下许多深意。噙着笑,姜卓目光滑过风恪,笑了声,点一下便略了。看到风和时,姜卓颇有深意地端详了一眼,随即移目。
右侧风依云容貌亦极惹眼,更像极子皇夫,但姜卓看时只平淡望过,礼貌笑了下,反倒是看见抑郁难欢的子徽仪时,多看了眼。
身后跟随的南陈近臣不由暗自咂舌:殿下是真好这口啊……
随着使团尽数落座,太和宫内候命的六局宫人都在暗望眼色,乐师手搭在管弦之上,蓄势待发。
高台上,武皇似笑非笑地开口:“今陈使远道而来,为友邦交,结两国之好。朕感厚意,亦昭诚真,厚宴以待,今夜诸君勿拘,倾杯友好,以享欢时。”
乐师适时而动,管弦声起,四下群臣举杯以迎,宴会正式开始。
此夜有外使在场,稍显严肃,虽觥筹交错,但往来相谈亦有序。风临处在其间,漠漠然以对,纯粹熬时间罢了。
臣与使臣交谈也多为客套话场面话,听无可听,倍觉乏味。而这场合风临和弟弟亦不能交头接耳,旁边又坐了许多碍眼的人,索性便不言语,更加无聊。
如此捱了能有一个多时辰,风临待得乏味之际,眼角余光忽然瞥到右侧似乎少了抹颜色。
她原本僵着不肯转头,此时忙转右侧,闲聊般问风依云:“刚刚那个舞曲你觉得——”
“他说去更衣。”风依云板着脸直接道,“刚走。”
风临刚哦了声,又听风依云道:“想找?”
她有点尴尬,故作冷淡道:“今晚人多眼杂,若他被人领错,走错了路惹了麻烦,会牵连到父亲。”
风依云听罢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风临更加挂不住面子,扭头时却听他道:“你出去别自己走,我宫里的良泽在侧廊候着,你找他引路。”
“好,多谢……”风临点点头,刚想起身,却又听他生硬说:“让你去是叫你把他给拽回来,不要做些别的。今晚宫里人确实多,容易出乱子,他是父亲邀来的,担着父亲的面子,让他别乱跑,莫惹麻烦,赶紧滚回来。”
风临没说话,默默起身,离开时手照他肩膀轻捶了下。
风依云面有不悦,知她何意,却硬是板着脸没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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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宫旁侧宫殿,有不少宫人在内侯立,此处是预备给吃醉酒的贵胄朝臣整衣小休的,预备了许多宫室和洗盥用物。
子徽仪借口更衣离殿,由宫人引到此地,整了下仪容后,便在外廊下静立,久久不愿回宴。
此时宴会正兴,廊下没什么人来,引路的小内侍也在前面长阶处等着,子徽仪无声站在廊柱后,把自己藏在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默默清静。
本想再站半盏茶的功夫,但他突然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像是有人带着宫人来更衣。
他微松口气,却在隐约听到那个宫人说话声音时僵住,好熟悉。
脚步声似乎止在宫室内。
子徽仪定定僵站原处,耳边没听到什么声音,但直觉告诉他,有人绕着宫廊走过来了。
仿佛印证他的猜想,在他前方的廊下,竟真有个身影悄然走来,越来越近。
待看清来者面容时,子徽仪下意识后退一步,强作镇定道:“殿下,这里是皇城。”
清冽的嗓音如月华微凉,蕴着隐晦的警告,像动物自我保护时发出展出的翅膀。前方人影一滞,片刻后,慢慢自黑夜中显形。黑色袍靴踏入灯光之下,那张苍白殊丽的脸清晰起来。风临深深看着他,目光在他脖颈掩藏的伤痕处掠过。
他话外之意叫风临有些刺痛,何必如此,难道她在他心里就是这样的人,难道她寻他就只为欲色?
“孤叫良泽在前头看着……你不必担忧。”风临说了这句话宽慰他慌张,却也不知自己的体贴有什么意思,说完自己也沉默了会儿。
子徽仪僵站在原地,自风临出现后便没在挪动。是否是错觉,风临觉得他的脸似乎更白了。
没得到应话,风临抬眼看他子徽仪默默站在那里,白着脸,嘴唇挂着伤,无声地看着她,两只手在袖边攥得紧紧的,浑身都绷得紧。她突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疼吗?”风临问。
子徽仪心脏微滞,他抬头看向风临,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沉默。
风临走近了些,眼睛一直在看他脖颈咬痕的位置,又问了遍:“疼么。”
子徽仪深深合眼,哑声说:“别在这里,算我求您。”
低哑声音就算极力稳平,也还是在字音的末尾流露出他的屈辱与恳求。风临听着难受。为他受伤的模样难受,也为他误解自己难受。
那一点点柔软的情绪顷刻为阴冷恼恨压灭,她凤眸映着淡蓝的薄光。分明是他对她不起,凭什么现在还做出这幅姿态,竟敢来这般嘲讽防备她。休说她本没那个心思,就算真有,他又有什么资格拒绝。
若论往常,她绝无可能再停留。但今晚她没扭头就走,而是一反常态,迈步向前,缓缓靠近他。子徽仪眼眸中的惊慌尽数入她眸中,他仓皇后退一步,张了张嘴:“殿下……”风临却冷笑一声,上前一把抓住他的左手,以纯粹的欺压姿态,硬是把他的手一寸寸扳到自己唇前,贴近。
子徽仪面容瞬间苍白,指尖都在发凉,“别……”
风临直视他,缓慢地吻上他冰凉的掌心。动作间,她的鼻尖感受到一抹凉意,低眸去望,恰见那枚金指环。
那枚金指环映在黑瞳之中,是如此刺目。
他居然还戴着。
其实风临从没信过这指环是他买的。当时她只不过看他示弱,不去拆穿罢了。她太了解子徽仪,他一向少饰金,此前更从没戴过指环,这会是他买的?
这戒指必定是别人送的。
如此想着,风临心思愈发低沉,子徽仪恰于此时奋力扯开手,被火烫了似的收到身后,慢慢后退,脸色苍白道:“殿下,这里是皇城……别这样,若是,若是……”他僵硬转头看向四周,后面的话再难讲出。
“让我走吧。”子徽仪艰难地说出此句,转身就要逃离,哪想右手腕偏偏如他最差的料想,被人擒住,直接给扯了回去。
子徽仪回首望她,简直如望将毁灭他的猛兽。不远就是太和宫,那里的乐声阵阵随风飘来,清晰悦耳,不知何时就会有吃醉的朝臣、想要更衣的贵人来此处稍整,灯火晦暗的这道偏廊犹如大浪上的细吊桥,只消一个无意间的眼神,就能把他毁得粉身碎骨。
“殿下,求您了。”子徽仪一字一字道,僵硬重复那五个字,仿佛这是唯一可以阻止她的理由,“这里是皇城。”
对此风临回以冷笑,扯着他的右腕将人一点点拽了回来,甚至比方才的距离更近。风临怀着冰冷的恨,无比恶劣地对他道:“不愿意,那你喊啊。”
子徽仪那张漂亮面庞露出极为灰白的颜色,他惊望着风临,不敢相信这是从他的殿下口中说出的话,眼中伤意鲜明凄凉。
风临心知他怕人瞧见,可眼前人越是这样,她心里的怒意便越难遏制。
怕人?怕人看到和我?你不怕被看见和别人在一起,偏只怕被瞧见同我一处?
怎么,我是什么灾星扫把星么。凭什么别人可以光明正大人前眉目传情,轮到我就非得躲躲藏藏!
你害的我,你抛弃的我,我还没怕被人瞧见丢人,你倒怕上了?!
风临当即不顾他冰凉的体温,将他雪白手指强摁在唇上,直接以唇瓣抵着他右指尖,缓缓张口,似欲亲含。
子徽仪见状心中猛乱,赶忙想撤手后退,但被牢牢握住动弹不得。风临深深微笑,上前一步靠近,忽而俯身将他右手食指含在口中,舌尖轻舔他微凉的指尖,慢慢向前。
指上传来湿热的触感,子徽仪僵硬低头,那张秀色绝伦的脸正抬眸望着自己,柔唇亲含着自己的手指,眼尾微扬。
恐惧被人发现的紧张、遭遇满怀恶劣捉弄的伤心,在此刻都被心上人的主动带来的心跳强势席卷。
他的心在这一眼中急坠翻滚的火山,顾不得旁的,自脚尖至手尖都滚烫如沸,脸红如蒸。
正脸红心跳时,风临突然齿关用力,狠狠地咬下。
子徽仪猝不及防,兀地痛呼一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