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忙压抑声音,低头去看,风临正冲他一笑,慢慢松开齿关。随着她唇齿的离去,他右食指指根处现出一圈血红的齿印,牢牢箍在他指上,像枚血色指环。
如春日飞鸟急坠冰川,寒气挫烂身躯,一切沸热皆如冰潮退去。子徽仪怔望右食指那渗血的齿痕,浑身都冷透了。
究竟是十指连心,还是误意真情,他已无气力分辨。此时此刻,他只是又一次清醒的认识到,自己被再次伤害了。
原来只是想伤害他。
子徽仪勉强微笑,僵站在原地,此刻心内之灰冷无法言语形容。他望着廊外的皇城,灯火倒映在他眼瞳,雅乐灌入耳中,却不能给他带来一丝丝暖意、一缕缕的愉意。
风临抬指想看清他的脸,不料被他别脸躲过。子徽仪的唇上血色已很淡薄,动起来却依然好看:“够了么?”
若他不说此话,那么今晚就到刚才为止了。可他说了这话,那风临只有一个回答:不够。
“呵……”风临冷冷望着他,忽拽住他一缕长发,使劲下扯,逼他不得不俯身低头,在青丝垂落,香气迎面的刹那,风临眸光一冷,对准子徽仪的下唇,重重地咬上去。
子徽仪肺腑俱惊,仓皇想躲,却已是来不及。
她咬得毫不客气,似场冷酷的教训,刚一触到他嘴唇,便衔住他唇瓣使劲咬住,一下便咬出血味来。在含着柔唇舔到血味这一刻,风临突然心肝都刺激得战栗起来。
子徽仪疼得脊背一颤,淡紫袖摆剧烈抖了下,然风临毫不怜惜,伸手搂住他细腰,将人紧紧禁锢怀中,愣是含着唇将那点血味咽下腹中。子徽仪浑身发冷,突然极力挣扎起来,压抑声音去推她,风临使劲搂住,狠狠碾了一下他唇瓣,发出一点微响,子徽仪巨惊,猛地使力推开了她,连连后退两步,低头抬手,手指尖颤抖着触碰嘴唇。
子徽仪嘴唇已被咬破,点点血珠自唇瓣渗出,如被指甲掐出花汁的柔嫩花瓣,嫣然可怜。
风临站稳脚步,黑眸盯着他,舔了下嘴边沾的血。
手指尖沾上血迹,子徽仪望了很久,才抬起头,满目伤心不可置信地看向风临。
“殿下……为什么?”
他用带着伤痕的唇问:“太和宫,全是人……您咬了这一口,让我怎么回去?我还……怎么见人?”
子徽仪那样难过地看她,风临突然就说不出话来,满心恼愤当头被泼了盆冷水,似乎一切都索然无味,唯有那股血味,如鲠在喉。
“这么恨我……”子徽仪愣愣看着手上的血,哑声道,“恨到,想要在这个场合,让我身败名裂吗……”
就这么想毁了我吗。
少年的话语活似刀子戳来,说话间他唇上又渗出点血迹,风临看在眼中,此刻后悔不已,却又感到剧痛的快意。
心中不齿这种为难公子的行径,可情意恨意滋生的心态却扭曲她的感情,致使她生出都别好过的想法,并为此感到痛快。
此刻她竟生出一个荒唐至极的念头——她居然盼着被人发现,她盼着整个太和宫的人都知道子徽仪被咬破了嘴,而这道伤是被她风临咬的。
然后……
然后?
风临愣住了。
昏暗宫廊下,紫色身影愈发凄凉落寞。子徽仪生硬从袖中掏出丝帕,抬手举到唇前想擦拭血迹,未想一动,右手上的咬痕便刺痛如针扎,子徽仪挪眼下望,眼中映进食指那道渗血的指痕。
在夜色中,这伤还能如此刺目。
他突然凄笑一声。
伤口疼,但因是她咬的,原本还可以忍受的微痛,此刻忽变成摧心断肠的苦楚。
子徽仪忽而失去忍受的气力,垂下头,放弃所有挣扎,灰心无力地问:“您还要在我身上咬多少口,才能解恨。”
风临沉声落寞道:“永不能解恨。”
子徽仪凄然合目,苦笑着咽下渗进口中的血丝。
不过两天,他身上便多出了这许多伤痕,每一道都是她造成的。他该如何,是不是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风临凝神看他,片刻不离,本该硬心肠对待他的,但……或许是他今夜的神情太过可怜,压抑的恻隐与痛惜终还是翻涌蔓延。
不该对一个公子这样,不该对他这样……身在宫庭长大的她怎能不晓得这行径多坏,可是……矛盾复杂的情绪纠葛在一起,面对他遮掩的伤痕,风临一时抑不住,忽说出二字:“抱歉。”
说出口后,连她都愣住了。
子徽仪有一瞬错愕,双目顿时睁开看向她,目光将他的意外清清楚楚传达给风临。他没想到到了今日,他还有幸能听到风临说一句抱歉,不管这声歉意后面会是何种羞辱轻慢,子徽仪还是选择在此刻回道:“无事。”这反令风临更心酸。
“能让我回去吗?”他问。
风临涩声反问:“回去做什么?”
未等子徽仪回答,她自己先自嘲着作答:“怕人看到是么。”
子徽仪没说话,只将脸慢慢别到一边。
他似乎不想看到自己。风临心中忽生出个念头:我是不是不该来找他。他在这里,其实是在躲我吧。
真的不想见到我吗?
似是抱着求证的念头,风临朝他伸出手去。
子徽仪没躲,但看到她手伸来的瞬间,眼中闪过短暂的惊恐。
风临的手猛地顿在半空,再不能进前半寸。
看清楚了,辨明晰了,可风临好像不愿接受,还是哑声问:“你怕我?”
“我不该怕吗。”子徽仪看着她,此时才有力气后退一步,满目黯伤。
风临愣住了,手停在半空,忘了收回。
宫廊下夜风尤凉,教人心绪低迷。子徽仪低低地开口,这次恳求的语气明显了些:“放我回去吧。”
风临感觉心像被人扎进钢针,扯起嘴角勉笑道:“别太自作多情了,本也没想再拦你。”
子徽仪神色惨淡,已无力再与她多言,低头黯然道:“我明白。谢谢殿下今夜放过我。”
夜好黑,去有光亮的地方会不会好一些。他用很大力气挪动脚步,朝着前方走。
风临强作冷淡,侧身让路,但忽然想起他唇上伤痕,便抬手拿出丝帕递给他,真的本是好意,未想恰是这个动作惊了他,他脸色当场生变,慌张后退,竟踩了衣袍,整个人直要跌下去。
“喂——”风临错愕,伸手一把扯住他衣袖,把人拽起,不料子徽仪立刻甩开手,受惊般连着后退两步。
紫色衣袖在半空挥如惊鸟,片刻也不敢在面前停留。风临怔望着自己手上丝帕,片刻后才抬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子徽仪神色复杂,没有言语,仅抬手对她深深作揖。
风临却仍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道:“孤说了,不会,你为什么还惊慌。”
抬起头,望着少年的脸,风临意识到什么,哑声说:“孤的话,你不再信了么。”
咽喉酸涩难当,子徽仪苦笑反问:“我的话,殿下还信吗。”
风临笑了,已有回答的问题,她到底做什么要问呢。她不知当喜当悲,故而哀笑半掺,望着夜色,满心悲哀道:“走到这地步……”
长而沉的话音如石坠海,牵起他心中沉甸甸的闷痛。
话中蕴含的遗憾藏也藏不住,让他忍不住触动,也是这座皇城,也曾在这座皇城之中,他与她是两小无猜嫌,而今面面相望,却是冷言而对,教人怎能不憾世事无常。
子徽仪刹那百感交集,其中唯憾痛最重。唇上疼痛阵阵,他努力了很久才平复翻涌的情绪,伤怀道:“七年前的盛夏,栖梧宫后的花园里,您曾将一枝榴花递到我面前。八月耀阳,花烈如火,我转头回望,榴花轻轻擦过我嘴唇的那瞬间,我此生不忘。”
“那一天的回眸,那一日的悸动,比此后所有的唇齿纠缠都让我深刻。”
“殿下,那是不是我们最好的时候?”
子徽仪望着她,眼中盛着让她无法承受的哀伤,用那张被她咬出伤痕的唇,问:“我们是不是……真的回不去了?”
在听到这句问的那刻,风临险不能维持表情。她根本不能回答他,就像她根本无法面对他此刻的目光。
她像逞强一样,否认心中翻涌的感情那般,口吐冷言道:“呵,你做下那种事,还妄想回到从前?你怎么问的出口。”
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不可能回去。你也别妄想孤会放过你。”
子徽仪咽了一口血味,轻声道:“好熟悉的话,您仿佛说过很多遍了。”
风临惊望向他,语噎难出。
子徽仪勉强扯出笑来,声音变得极酸涩,却像妥协般,很轻地说:“那也好。那就别放过我吧。能得到您的恨,也很好。”
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带来窒息的痛意。风临凝望他,忽然问道:“子徽仪,为什么得到我的恨也好?”
她说:“子徽仪,你想回去么。”
回答我。给我一个回答。
只要你说,我会给你寻借口。过往的事我可以永不再提,受过的伤害我可以假装遗忘,只要你给我一个回答。只要你给我的爱恨一个台阶。
危险的问题,不可答。
一旦应下,先前苦楚或许尽付东流,麻烦随之而至,再难收场。
可……也许是他太伤心了,太煎熬了,他忽然失去了沉默了力气。在这个伤痕累累的夜,子徽仪终于无力维持伪装,挫败地任由伤口开裂,泄流真心。
“想……”
真心艰难吐露,带着肺腑的血意。
他受伤的嘴唇发抖,像暴雨夜中无处可归的动物,在黑暗中悲望着她:“殿下,我做梦都想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