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像受到了经年未有的挑衅,更似听到绝无法容忍的冒犯,额前青筋暴起,罕见失态,在大殿中暴怒而吼:“她,她也敢到她的面前哭?!”
“李海成!”随着她的怒声,一内侍匆匆起身向外传话,殿外羽林军郎将立刻入内行礼,大气不敢喘。
“马上带人封锁孝陵,将陵内所有闲杂人等就地拿下,哭嚎滋事者立刻押到牢里,由内卫接管!”武皇狠意咬牙道,“给朕把消息按死在孝陵!”
话还没说完,又有传报内侍入内,听闻方才武皇的话,人骇得不敢向前,远远叩首在地,一个劲发抖:“陛下,恐怕、恐怕不得行了……”
“怎么?”
“方才有内卫的探子来报,魏霈然、鞠舒朗等人听得消息,已经往那里赶了,还有,还有许多国子监的学生,也跟随过去了……”
武皇站在原地,脸黑沉可怖,突然扯起嘴角:“哈哈哈,好,好……”
“好!!!”
-
孝陵。
受伤的风临正与慕归雨慢慢往享殿走,前方隐约传来淡淡哭声,如烟似雾。通往享殿的路两侧尽植梅,此处梅树已褪昔年之态,枝条自由舒展,枝干挺拔茁壮,不再蜿蜒曼丽。
风临艰难走着,眼前一阵阵发黑,却仍作观景之状,哑声道:“这里似乎有些不同了。”
慕归雨不动声色近前搀扶她,道:“殿下好眼力,的确不同了。”
慕归雨随之前望,微笑道:“几年前,孝陵的梅树尽为病梅。而今稍健。”
“病梅?”风临疑惑看她,被转移了些注意力,“孝陵会有病木?”
她摇头笑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书为美,密则无态。[1]故为得美树,则斫其正枝,折密留疏,夭稚锄直,遏其生气以求风姿,皆病也。”
“病梅虽病,姿实妙,价高难求。孝陵用物事事求好,重金购之,力求棵棵风姿,故而,孝陵皆病梅。”
闻得此话,风临心内不知为何,涌出难言的复杂感伤。
“不过现在都好了。新陵丞是泰王府出身的人,与我拙见相同,这两年命人少折腾这些树,任其自由生长,渐渐康复。假以时日,它们必有新貌。”
话音如潺潺流水,不似平日,风临竟在其中听出一丝温和而富有期待的畅意,仿佛身边站着的不是位心机深沉的朝臣,而是位气度风流的年轻人。
风临艰难转过头,看到身边的确是慕归雨。
她觉得恍惚,也觉得疑惑。千万道痛意在身躯肆虐,风临不得不喘息缓解。她执意要步行来见长姐,奈何伤重,支撑艰难,不得已停下稍歇。有意分神,她苍白着脸问:“你怎这样了解……很喜欢梅花么?”
“谈不上喜欢。”慕归雨回道,“只是愿意赏。”
慕归雨目视前方,淡淡笑道:“我最喜欢冬日来孝陵,那时梅林的花都开了。这里种的都是白梅,开时一片片白,风一吹就有大把白瓣落下,像纸钱。”
这形容有些凄恻,风临忍不住看向她,她觉察目光,转来对风临轻轻微笑。
感受到风临的步伐虚弱,她搀扶的力道大了些,低声鼓励:“请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身后白青季焦急想上前来背,再次被风临眼神制止。慕归雨看在眼中,懂她的倔强,并不相劝。
前方有三两个人来,都穿着皇陵陵官服饰,为首的是个稍胖的妇人,四五十岁模样,脸盘圆和,看着挺随和,但眉眼甚沧桑
慕归雨扶着她,适时道:“这位便是两年前的换任的新陵丞,从前给先太女做司录的。”
瞧见那陵丞行礼后便直望着自己,风临虚弱笑道:“大人为何盯着孤瞧?”
久视亲王的行为较为失礼,慕归雨无声扫视陵丞一眼,后者立刻颔首解释:“殿下恕罪,卑职见到您长大,不禁恍惚……先太女当年也是这个年岁,个子只比您稍矮一点……”
陵丞眼角皱纹微动,喃喃道:“若她现在还在,不知会不会长高些……”
四下一阵沉默。风临半晌才问:“孤与长姐相像么?”
陵丞盯着她看了会儿,摇摇头:“不像。”
“也是。”风临落寞轻笑,“长姐从小性子稳重,不像我,只会调皮捣乱。”
“从小性子稳重么……”陵丞想起旧事,慢慢又摇了下头。
“先太女幼时,曾经因为爬树,被责了三十戒尺。”
风临惊讶抬眸,有一瞬都忘却了伤痛。她一时不知该为长姐爬过树而惊讶,还是为那三十戒尺的责罚而惊讶。
“为什么罚这么重?”风临皱眉问。
“因为不稳重。”
“那年她几岁?”
“七岁。”
一口气梗在胸口,风临忽然什么话都说不出。
有风吗?周围的梅树都在沙沙作响。天上日光照得风临阵阵发晕,模糊间听见慕归雨的声音:“孝陵,多么好的名字。孝,孝。”
“殿下生死都在尽孝。”
风临悚然瞪大双眼!
她话音如冰雹落在地上,乍听冷讽,余音却带着挥而不绝的哀伤。倏尔一阵春风过,余音顷刻如烟散了,薄薄地飘往皇陵上空。
“太冷了……”风临已煞白的嘴唇微动,喃喃道,“这种冷,吃什么药也不会好……”
慕归雨久久不语,使了更大的力气,将她一路搀扶上长阶,享殿已在眼前。登上长阶,站在殿门前,冷风飒然而过,沿地吹起她半干的衣摆。将欲入内,慕归雨先停了脚步,似听到什么响声,转头向阶下看,风临回头远望,正见七八个人往这里走来。
她们年岁不同,气质各异,却有一点相同——她们都穿着旧年东宫僚属的袍服。
风自享殿而下,掠过长街,沙沙吹来,阶下几人似有所感,抬头往来,正与阶上亲王对视。
目光交汇间,衣袍飞振,陈旧的颜色、淡薄的血气一同飞舞在空中,于彼此的眼神中交换。
此时慕归雨的声音伴着淡血味响起,在这寂寥沉睡的皇陵清晰回荡:“东宫旧属,见过殿下。”
阶下人注视风临,一个接一个地作揖。
“原东宫少詹事韩质真,见过殿下。”
“先太女中舍人陈雪鸣见过殿下!”
“旧东宫詹事府主簿孟子琛见过殿下。”
“原太女司直章舒引拜见殿下。”
“前通事舍人左序见过殿下。”
……
随着一声声行礼之音响起,风临定睛,身后殿中微弱的哭声也停止。
晴空大照,孝陵嘶鸣,自旧属拜下瞬间,两道断折的命轨于此刻交汇,重接成新的道路。
陵殿仿佛在颤动,远方的皇城传来金龙的怒吼。帝王怒,血成河,触逆鳞的代价她们是否能承受,而已死过一次的人,会再一次成为龙椅下的尸首吗?
赤风埋葬在安陵,同袍埋于地土,他们需要祭品,风临会送她们去。
由慕归雨扶着走近殿中,香烛气味瞬间扑来,风临蹙眉内望,见到三四个穿着常服,头系白布的人跪在殿内。
有两个她很眼熟,都是曾经东宫侍奉过的人。
震惊?不。准确的说,她现在的心情更多佩服。她佩服慕归雨能把这些人聚到这来。
“怎么做到的?”风临问她。说话时候,慕归雨一直在看她嘴角将涸的血痕。
“自东宫无主后,臣一直庇护幸存的旧人。”慕归雨抬眸望向大殿中懿明太女的名字,“来的快,不是臣有本事,而是她们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口中轻轻带过的庇护二字,却重重落在风临心里。再没人比风临更清楚保护、顾养一群人所要耗费的财力心血。何况还是一群身份敏感,会招来祸事的人。
养着旧日东宫的旧属,只为了将来某天能用到?冒如此大的风险,只为了一个根本不知会不会到来的时机?
如果这个时机五年不来,十年不来,二十年不来,她是否就这样一直庇护下去?
精明算计,唯利是图的慕大人?
风临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目光看她,心道:慕大人,你到底想做什么?
殿外的几人已登阶而入,慕归雨询问一人:“魏霈然还有多久到?”
那人说:“她离得远,至少得一刻后。”
慕归雨说:“事迟易变,不等了。马上就会有学子到,我们先开始。”
寂陵萧萧,的确令人心绪凄恻,但突然叫人哭却也不易为之。瞬息尴尬之际,陈雪鸣环视一周,昂首上前:“我来!”
“正巧我有许多话想说,今在殿下面前,不如一吐为快。”
说着陈雪鸣叫人展出风继画像,复走到风继画像面前,扑通跪下,哐哐三拜,抬头还未张口,泪便已含在眼眶里。
此时此地,不知她真情还是假意,但泪珠成串滚下,哀哀切切,开口第一句便直剜人心:“殿下!八年了!您在地下可瞑目了么?”
众皆色变,慕归雨陡然沉面,而风临更是险吐出血来。
“这些年臣一直留着旧袍,就盼着哪天能再穿一穿……您走后,宫室遭到搜检,僚属遭到迫害,就连您的骨肉血亲也难逃残害。殿下,每年临近祭日,臣都会梦到您徘徊东宫,掩面悲叹。每每此时,臣都呜咽惊醒,睁眼满枕热泪……殿下,您也在悲泣吗?”
“您既去,臣等也如幽鬼苟存于世,茫然徘徊,不知何往何从……臣每每哀哀欲弃,但见佞刽招摇过市,荣华愈盛,而我同僚黄土埋枯骨,仁主壮志断寂陵,如何不恨啊!!”
“大地候得暖春百花,便忘冬季陪伴的寒梅。天日有稚星围绕,就将昨夜月辉抛诸脑后。人人皆言上苍寡恩,臣而今不得不信了。”
她仰看画中人,和着泪痛哭起来:“旧年的冤屈还未昭雪,上天就已忘记了月亮为何西沉!地下的身影还未安息,大地就收回她所有的恩遇。呜呼哀哉!
苍茫大地,照土霓天,果真如此无情么!”
殿中人情绪激涌,过去数年波折苦楚仅涌上心头,悲恨交加,此时哪能按捺住伤心,都放声宣泄起来。
一时间,享殿哭声震天。
震耳哭嚎缭绕身周,慕归雨嘴唇过度紧绷,以致颤抖着,双目死死盯着陈雪鸣,咬着牙,脸颊激动微颤,就像她在替自己呐喊一样。
您忘了!您忘了!
忘了她怎样陨落,忘了她伸向天空的手,忘了她死不瞑目的那双眼!
你们踩着坠月残骸,将新星捧上天幕。逝者永埋骨,祸者纵欢歌!
陈雪鸣痛哭流涕,悲不能已,当场拔下发簪,手扯起袍下白色里摆,奋力一划,只听得“呲拉”一响,一大块白衣被她裂扯下来,她将其铺在地上,抬起右手照着食指中指便狠狠一咬!
豆大的血珠瞬时渗出,她哆嗦了下,忍痛将流血的两指摁在布上,大力写下十四个血字。
待最后一笔书完,她两手拿着布起身,高高举起,就好像她此生的事都做完了,一路昂首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大声道:“我去也!”
忽有烈风灌殿,遥遥吹展她手中衣布,众人皆于此时看清她书下的血字——
新芒携雾掩清辉,冷月何处诉屈冤。
风临心中巨震,满殿众人亦如雷击,登时呜咽不能止。
恰有人疾入皇陵,远远地看不清是谁。陈雪鸣高举衣布,立时踏出殿直向外走去。风临霎时转头看去,见陈雪鸣持布下阶,大步而去,走时,折去一枝孝陵梅枝。
身影渐渐在道上变小,白色衣布也化为一缕飘摇的线。引去来者的目光。
慕归雨走出殿,站在阶上对她遥遥行礼:“送雪鸣。”
远远地,风临看到那人抬手摇了摇手中的梅枝。
回首内望,画像上人柔目注视她,风临僵硬回身,忽浑身剧痛。
从前来到姐姐面前,风临都是有很多话说的,无论是她生前还是死后。可是今天风临站在她面前,却第一次沉默。
画像上的人眉眼仍是昔年模样,匆匆数年逝去,望着她的眸,风临恍惚间真觉得岁月是一晃而过。长姐仍是昨日二十岁的东宫储君,某瞬她似也回到过去,可身上阵阵裂肉的疼痛提醒她,她已不是那年的风临了。
画内岁月停留在宣文十六年,画外却是,宣文二十四年。
八年,到底还是过了。
风临胸内一阵钻心剧痛,不待张口,一股血便从口鼻间淌出。
“啊!”“殿下呕血了!”四周一片惊呼声响起,不少人起身而来,忙忙围着风临。慕归雨也赶来,关切之际有意提高声调:“殿下感怀长姐,竟伤心至此!”
混乱间,一只手探了过来。这手像做活的手,略粗糙,但指甲干净指节健长,其掌中拿着一方素白棉手帕,帕子小角上绣着一朵白梅,正对着她。风临在低头捂着口鼻,血滴顺着指缝滴下来,这只手没躲,任由血滴落在拇指上,一路滑洇至帕中。
风临抬头,看到一张俊秀含笑的脸,眉若青竹,目澄如镜,容色如春,神态怀慈。
一个陌生青年。
“殿下,擦一擦血吧。”他轻轻说。
听到声音这刻风临目光忽变,仰面笔直凝视他,抬起沾满血的手移至他掌中,拿起棉帕,缓慢擦向口鼻的血,转脸看向慕归雨:“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