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难察的厌恶走入厅堂,迎着暗卫的目光,一路来到相对隐蔽的某处地室。这原是别苑用来存冰的凌室,荒废已久,虽然狭窄阴暗,但用来放一个人足够了。
凌室门开启,带起一片潮湿的陈味,室中两个暗卫守着一个麻袋,看形状像人。见风临来,暗卫及麻袋里的人都做出抬头向上看的动作。
暗卫无声行礼,风临点头,慢慢踩着台阶踏进室中。听到脚步声迫近,麻袋中人也不挣扎,镇定得有些反常。
身后门关了,余者未进。室中有灯照明,因风临来,一个暗卫增点了一盏灯。
风临上前给了个眼神,一旁人即刻抬手解开麻袋,随着袋口打开,一张羸弱而恹美的面容出现于眼前。其人容发已乱,许是骤见光有些许刺目,微眯着眼上看。
风临苍白面容在暗光下显出惊心的秾丽,她定睛一瞧,笑了:“殿下金安。”
风临笑。
柳言知形容些许狼狈,姿态却不显窘迫,说完话闷咳了一会儿,复镇定扫视一周,道:“这是哪里?”
风临没理会她的问题,而是笑着端详她的脸,道:“还真是像。若非她提起,孤还真忘了你。八年过去了,你变了些模样。从前在国子监时,她们惯都唤你的字,孤与你往来较浅,只依稀记得有个叫柳问鱼的人,却疏忘了你的名,竟未认出你。”
她微微俯身,似笑非笑道:“多年不见了,柳焉知。”
柳言知弯唇一笑:“贵人从来多忘事,寻常。反倒是殿下想起来,更令我受宠若惊。”
风临淡笑道:“也是,孤认不出是寻常,毕竟从前不熟稔。你在国子监时交好的是宁少将军,记得那时,你常唤宁少将军阿姊,感情甚笃,惹得宁安愉都嫉妒,孤没少听她抱怨。”
提及往昔,柳言知保持着笑容,没有言语。长睫投下的阴影在烛火摇动间扑朔。
风临一直望着她的脸,笑容极淡道:“可惜后来你患了大病,休养在家,渐渐的就从她们中淡了出去。”
柳言知终于有了些反应,抬起脸,对她慢慢展出一个笑:“殿下,那不是病。是我阿姊给我投的毒。”
风临俯视她道:“外扬家丑,不像你们的风格。”
柳言知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秘密,慕霁空也知道。”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名字出现了,它的不合时宜透出了一点深意,与无言的威胁。
风临脸上的笑加深了,也更加冷:“若没这场‘病’,而今你在官场,或许会如慕大人一样得意。”
柳言知温和地笑着:“得意太过又有什么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见慕大人而今处境,我当年遇毒,焉知非福?”
风临笑问:“改名也是为她?”
“为自己。”柳言知笑道。
“为何改焉为言?”
“为顺耳。”
“名字向来是讲究的。”风临微笑着摇头,“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起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凝有深意。”
风临转过身慢慢踱步,噙着笑道:“孤一直在想,当初,陛下为何要给风和封号定为“净”。”
“净字何解?”
“从水,争声。洁无垢藏;使洁;空而无余;物性纯一;宁无烦忧;冷。”
风临回身望她,淡淡笑问:“你觉得陛下取哪一意?”
柳言知仰看她,笑回:“陛下圣意,我又如何揣测。”
“难怪柳尚书会喜欢你。”风临悠悠笑道,“但若孤一定要你说呢?”
刹那间,只听旁侧铮然一响,不待柳言知转头,一把短刀就已抵在她脖上。她以余光瞄了下执刃的暗卫,复对风临颇无奈地笑道:“那我只好为了我的命,回答殿下了。”
说罢她顿了顿,慢慢抬起那深棕色的眸子,慢声道:“我之谬见,陛下曾取洁意。”
“既说曾,那后来呢。”
“后来,使洁。”
“哈哈。”风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似犹嫌不足,她又拍了一下手。
柳言知问:“您呢,如何以为?”
暗室幽灯,她看到这位少年亲王沐影灯下,弯眸望灯,带着戏谑而薄寒的笑道:“孤以为,尽有之。”
柳言知微愣,片刻后也笑了。但她太羸弱,没笑几声便喘起来,少顷才说:“净王的封号是先太女走后定的。”
“是啊。”风临眸光微冷,“净王的封号,是她走后定的。”
“她走后,一切都变了。天翻地覆,往昔不复。”风临淡淡述说,忽盯向她,“孤有时不知该怪谁。你能给孤一个答案么?”
柳言知神情慢慢严肃,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敛去。只因她看到风临眼中森然异光。
风临一步步朝她走来,口中喃喃低语:“想不通,孤真的想不通。从你开口,孤就想不通……”
“你居然敢在孤的面前提长姐?”
风临突然俯身,一大片阴影霎时笼罩她,那双凤眸变得尤为可怖:“你想激怒孤,让孤杀你。”
柳言知没说话,她静静看着眼前那双黑色的眸子。
风临笑盯着她,眼中闪着异光:“孤的神智是不大好,你们大约也知晓。但即便孤疯了、残了,仍有一件事凌越于魂肉之上,摆在所有抉择之前——那就是报仇。”
短刃在脖颈间划出一道浅口,细小的血流淌下来。“为了报仇,孤什么都能忍。区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想影响孤的行事?哈哈……你身上有那么多事,件件都是孤想知道的……”
“杀你?”风临伸手轻抚她面庞,无比温柔道,“女郎放心,孤舍不得。”
柳言知说:“你想问什么。”
“不急。”风临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拿着皮箱进来,将其放在窄桌上,伴着叮当的金属碰撞声,柳言知的脸一点点凝肃了。
“孤带了见面礼来,几样刑具,都是宁安愉受过的。孤友承你照顾,一点点谢意,还望女郎笑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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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风临带着满手血污走了出来,她向着空中呼一口气,在旧堂窗的格影里,抽出丝帕,一根一根的擦去手指上的血污。
雨已停了,积云未散,天地阴沉而潮湿。墨衣转过,倏尔无觅踪影。
这座国都苏醒了。
一睁眼,慕归雨受夫杨氏牵连,于昨夜入内卫府受查的消息,飞往各司各处。
柳府广派家仆于京中寻人,未报京兆府。
御史黄惟昨夜于附近遇袭,身中四刀,当场命亡。死讯一早传来,朝中震动。偏偏黄惟昨刚于朝会言攻风临,当日便毙命,不免引人揣测。立有官员上奏,将顾崇明犯案、黄惟遇袭二事与风临联系一起,请严查。
而此时,大理寺事实上已失去职能。急提拔的新官员接手事务要么生疏,要么畏缩,短时间无可能恢复元气,故无可奈何之下,顾崇明、黄惟一应事宜尽归刑部总理,御史台协调。而趁大理寺风波之际笼权占利者亦大有人在。
西渠的搜寻还在进行。内卫开始派人沿街寻访。虎贲军殴打同在西渠寻人的顾家随从,两方再次冲突,孟品言看了会儿戏,以查问的借口,命人将顾家随从全部带去了内卫府。
同日,河阳嗣王身穿素服,手捧女儿灵位,带着丈夫、亲随浩浩荡荡行至京兆府门前,声称绝食以抗,要求严惩佞官,彻查真相。
京中宗亲纷纷注目。先前诸事,已令她们惶惶不安,不管是否站在风临这边,她们都有心借题发挥,以此向武皇施压。河阳嗣王于此日后得到极大助力,一时间宁平郡王之案隐有遍传之势。
而河阳嗣王的受瞩目,侧面也帮了魏泽一把。魏泽与她原无私交,相识皆因先前大理寺一面。二人皆是为家人奔走,甫一相见便感同身受,且魏泽口才斐然,又兼有清名,河阳嗣王彼时正觉满世间没一个好人,恰见魏泽为亲抗争,登时生出满怀喜爱欣赏。此后二人亦有私下相谈,皆对对方遭遇抱不平。
河阳嗣王一得助,立刻想着魏泽,暗暗助一把。魏泽得风临授意,乘势追诉所举之账簿后续,矛头暗对廉如镜等涉案官员。而柳氏一派亦悄然推波助澜,欲将罪名钉死在刘达意身上。
刘达意早看出她们意图,将孔俞送进京正为自保。而今情势危急,她也不顾一切,发动所有,做起困兽之斗,明言弹劾对方与两逆王勾结,行刺储君。奈何天意不相帮,在交锋间她屡被掣肘。
而恰恰此时,刘家突然内斗,开始互相攻讦。刘显义暗中谋划,买通刘达仕的下属,意图告发移罪,没想到刘显寅快她一步,先跳出来举告刘显义家人借职务之便,侵占国利。
这一告举,正中外人算计。或有假意递罪状的,或有暗中点火的,令其闹得不可开交。而上意借此时机,顺手拿下许多刘姓官员,称以查办。
刘达仕、刘达意等人困于内卫府,焦急万分,不惜财力欲向外递消息。而此时,更大的打击来了。
慕归雨于内卫府中,突然召人录供,声称告举缙、刘之勾结。凭惊人记忆,竟将所知、所悉之缙王罪过尽数背来,详尽至何月何日,何人穿何衣,于何时辰往何地,乃至所贿之物为何、所娱之伎侍为何人,悉数诵来。内卫听之如亲临其境。
而在她招录后,其旧日下属、往来密切之同僚如得无言令,纷纷上书,下属更将先前风恪所托之物尽数交于刑部。
此番突然倒戈,牵连者甚众。
消息传入风恪耳中时,她先是不肯相信,紧接着,便是摔椅砸壶的滔天羞怒,大吼:“贱臣安敢戏吾!”然而已是回天无力。
两日后,风恪由内卫府雅阁,转入夜狱。
得知消息,风临觉时机已到,将积累已久的牌码尽数抛出。
四月的最后一场朝会,丞相一派官员当朝呈证,弹劾缙王风恪贿结内侍,祸心御庭。言辞直至禁中给事中蒋氏。
风临彼时正于堂上,其后立时出列,携宣文二十二年府内受禁中物资账簿,告给事中蒋氏权私相迫,苛待定安王府葬仪财物布帛。
此正攻刘之期,谢元珩乐见其成,示意手下下属顺而助推了几句。武皇果下令严查,当日内卫拿下蒋氏及可疑内侍、宫女,严刑拷打。次日凌晨破晓,便出口供。
蒋氏招认收受缙王贿赂,并从缙王授意,于宣文二十二年间克扣定安王府葬仪用物、财帛。并格外招供,缙王风恪如此授意,是为迫使定安王府人京中采买,好夹带逆言,设局构陷。
当日,缙刘一派再迎重击。
皇夫子南玉于宫内向刘昭仪发难,借旧年吕氏身亡谣言,严审其宫人,问出供言,以纵私敛利、恃宠放旷、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恶言犯上等十项罪名,上奏紫宸殿,请废刘氏昭仪位,并严查其罪。
武皇准。
同日,风临再次集人上奏,为旧镇北军军官,原楠安粮草督运使云骁一案鸣申不平,称其罪为莫须有,尽为人构陷。她与父亲宫内外配合,一口喘息之机也不留与他人。
在净王一系的暗中帮助下,这桩案子极为顺利地翻了案。
其间风临曾趁机命人重提宁家案,试探圣意,但不出意料,都被摁下了。
翌日,当得知下属将释时,风临在高兴之后,内心更多的是一股浸满讽意的悲凉。当日傍晚,她在阁中与徐雪棠道:“证据真相,都比不得一道反复无常的圣意。这样的世道,孤要怎么去怪望归?”
是夜她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眠。华京宵禁愈严,风临无法按捺心中苦闷,生熬到天明解禁,带着张通鉴飞驰出府,暗寻闻人言卿。
闻人言卿欲避,但风临执意不许,抓她相谈。风临道:“见卿自污,孤心如刀绞,卿本佳人,何为佞人损清名?孤不忍见,且与同行,万秽向孤,不使卿伤。”
闻人言卿本心已定,不期闻得此言,柔肠大怮,宛如受刑。她含泪抓住风临手,说:“今生能得殿下此言,死亦无憾。”
她道:“我从未有两路之心,且待做完此事,再与君行。”风临不肯,执意道:“一道,一道!”
闻人言卿泪如珠落,几度难言,终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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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朝臣百官,这段时日难熬,于九五之尊而言,这段时日同样令人烦躁。偏偏武皇此时没有可消解之处。
后宫中,皇夫称不适,卫昭仪感病未愈,顾修容因家中拖累,禁足宫苑,刘氏剥位受审。余者皆姿色才情庸庸,说不上几句话,一时间,武皇竟无解忧之处。
恰此时,沉寂多年的锦元君忽派人往紫宸殿送了一盏清香,称盼稍解烦闷。香闻之甘冽,武皇心中微舒,思起还有这么一位旧人,当夜便去了锦元君宫中。
待见面,锦元君梳妆华美,面施粉黛,着罗袍彩饰,成熟韵美,不与他人同。见武皇,更是温柔体贴,奉茶奉膳,无不殷勤,武皇烦闷数日,此刻无不受用,当夜留宿。此后数日,皆往嘉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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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刘达意、刘达仕、刘达通、刘显义、刘显寅等一十三位刘姓官员卸职受审。其夫族、亲族、官党僚属皆受牵连,入狱者众。
缙王府由羽林军看守,内不得出,外不得入。风恪之亲随皋鸟等人,皆带往内卫府受审。
风恪之侍君,侧夫祝氏、侍王氏、张氏由羽林军看守于府内。祝氏本在府外,被羽林军带回,其女风瑛亦随之困于王府内。
与此同时,鸿文道甚嚣尘上。在李思悟与文成章夜以继日的影响下,大批大批的人开始为死于皇城门前的东宫旧属而感到痛心。
这份情感经由闻人慧的撞柱萌发,风临的催化,哭陵的添油,直至东宫旧属的亡命时,彻底变成一把愤怒的火焰。学子们的呼喊从始至终没有得到一个回复,越压抑,他们越愤怒,这份愤怒甚至牵连到了内卫。已经有人开始指责内卫府了,称她们是“黑衣禽兽”。
自觉火候已到,风临预备丢出下一张牌码。
子丞相得闻她意,特抽空前来相见。余事皆随风临意,唯有此事,她执意要以风临的名义去办,并言:“细微之处,方见功夫。”
风临同意。
五月初,萧西金柿案于国朝爆发。
几个大字不识、微贱至极的乡土贫农,用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和一把歪斜难认的字,跪到京兆府的登闻鼓前,状告当朝亲王霸行州府,强人买卖,占田植柿,欺凌良民。
她们说:“我们活不下去了!”
当她们怀揣着草纸,畏畏缩缩地打听到京兆府时,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嘲笑她们局促的举止、带着泥味的口音、与她们补了又补的破衣烂鞋。甚至当她们跪在登闻鼓前时,仍有看热闹的浮浪子在心中大肆嘲笑她们的滑稽。直到她们开口。
若换做以前,哪怕仅仅只是一天前,华京的人也不会想到区区几个农妇,会成为压垮亲王的最后一击。
很多人都想,那是皇帝的女儿,凤女龙嗣,而这几个女人是谁?乡下的驴、马,丢进西渠洗上三天也洗不掉她们身上的泥味,她们怎么敢去状告尊贵的缙王?
这些人的心被一股奇异的愤怒占据,恶狠狠地盯着,就像在期待着什么。终于,有传言出来了:这几个农妇不是寻常人,她们的背后是镇北王!
那些人终于痛快地拍手:果然如此!
我就知道!我早就说了吧!
他们快活地传告,连同那些农妇拼死击鼓的勇气一并否定了,就好像否定一切他们不会做的事。
但另一股更大更汹涌的言潮将他们盖压下去,那是人心柔软的同情。
一句活不下去,背后数不清的走投无路,田地被人巧取豪夺,买卖都由不得自己。植柿只是一个借口,他们看中的是农人手中的薄田。
不买,便骂、便打,便使人夜里到田中去,把一排排鲜绿娇嫩的苗叶踏得稀巴烂。农人是斗不过他们的,农人只能在天亮时拿着锄头耙犁到田边,看到奄奄一息的绿苗,欲哭而无泪。
被逼得没法子了,也只好卖。可是卖,他们也不会给你高价。因为大员要扣一点,管事要扣一点,保长要扣一点,就连下面的小吏小卒也要扣一点酒水钱。等到了农人手里,就只剩小小的一把钱了。
缙王手中黄灿灿的金饼啊,就是这样攒来的。
这场占田植柿的事件,带给缙王党前所未有的打击。在武皇的有意惩处下,大批还未受波及的能吏赴往萧西,开始彻查此案,其中,甚至包括先前还在受调查的祝勉。
而京中,内卫为这金柿忙得热火朝天。
许是墙倒众人推,又或是风恪平日积怨甚多,在内卫沿着金柿买卖一线追查时,一份神秘的名单于某日天亮前摆在了内卫府门前。
那是一份详尽到连孟品言都称奇的名单,里面详细记录了宣文二十二年至宣文二十三年间,缙王府金柿买卖的生意名录。
纸上字字俊美神逸,犹有淡香,孟品言阅毕,将纸张贴近鼻尖嗅了嗅,又拿远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字迹,只觉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
她对这份名录的来历生疑,但毫无疑问,这份天降的名录帮了她大忙。顾崇明久未寻到,她们正需要一件功劳来取悦圣心。
此后几日,京中官员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不在内卫的名单上。武皇手握把柄名录,从中挑拣着处置,自随心意。
漫长的调查审问,没有几月是无法完结的,但对于一切权利皆来自于母亲的皇女,武皇剥夺她的华冠,只需要一道圣旨。
五日后,上下诏,废缙王风恪为庶人,幽于崇国寺,令终生悔罪。刘达意等人抄没家产,剥爵下狱,待罪状悉结,责有司量刑。
一道圣旨,二十余载年岁,尽成荒废。
缙王府的白棣棠还在盛开,而她的人生已将凋谢。
宣文二十四年的五月,在大好春日里,风恪于牢房迎来了她一生政治生涯的终结。
从此,她被扒下光鲜的皮,彻底变为躲藏在宝殿阴影里的,窥光之鼠。
所有都毁灭了,她的荣华,她的人生,可此时此刻,风恪疼痛的心反反复复念着的,却是那圣旨。那道圣旨只有罪状,惩罚,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哪怕是做戏,应该也会写几句痛心惋惜的词汇吧,但是,什么也没有。
人名,罪状,惩处。这就是那人最终留给自己的话。
到了最后,她都吝啬一点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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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恪获罪的圣意传出后,华京的舆论仍未能平复。
因先前刘达意的极力进攻,与武皇不明缘由的残酷压制,世人对懿明太女遇刺惨案的内情愈发生疑。许许多多的猜想,在市井间暗自萌生。
而对于东宫旧属的残害,国子监的学子们义愤填膺。
上极力压制,但关于懿明太女的遇刺案仍再次沸扬于朝野。哭陵之事的影响,比某些人预想的还要大,这其中有风继原本声望人心的积累,更有几方各怀心思的推波助澜,加之数年来愈发残酷的压制,使得武朝的朝臣百姓都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状态,而这种极端高压终于在几个完全无辜的东宫旧属悲惨死亡后,迎来了触底反弹。
为平息舆论,也为了稍安抚老臣心,武皇下旨,命礼部携诸司,十日后兴办孝陵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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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办大祭的旨意降下后,孝陵便开始忙碌准备。
风临带着一批奉物送往孝陵,顺而去灵殿悼念,在殿前遇到了风和。
不算巧遇,因为她知道风和在。早在昨日风和便大张旗鼓,说要来孝陵送物,襄助诸司,倒像有意引谁来似的。
二人进了灵殿,周遭人全退了出去。待殿门合闭后,风和说话了:“皇姐,恭喜。”
“同喜。”风临面无波澜,上前取出三炷香。
风和跟上前,拿出火折吹一气,笑着递到风临手前:“以后吾与皇姐便是一家人了,多多照应。”
风临低香触火,淡淡笑道:“不敢当。”
火苗燃红香柱头,一缕香烟生起。
“皇姐,柳尚书家的柳问鱼女郎,有许多日未归家了,忧心得厉害。皇姐素来有能,吾冒昧开口,能否请皇姐帮着寻一寻?”
“人丢了,建议报官。孤久不在京,不善寻人。”风临淡淡道,抬手将已点好的香拿起。
风和一直在暗暗观察她。
在她前方,风临笑意疏淡,手持起檀香,对着画像深拜下去。淡白烟线在她周身漂浮,如丝白烟盘旋于锋利墨影,构出极简画卷。黑白两色的拉扯赋予一种素冷的美,于灵殿特有的幽静下,令她宛如一位淡漠的世外神,尘灰缭绕,而她静立其外。
风和眼睛一刻未离眼前人,在她眼中,这抹皓冷侧颜如高山之雪,云角之光,她希望在长久的注视中窥出风临特别的根由。但她没能如意。
面前,风临已直起身,将香立于炉中。
烟线袅袅升空,画像中女子如在云中雾里。
望着画像,风临久久沉默。
许久后,风临看向风和,露出了点浅淡笑意,如枝头薄雪:“记得那年长姐葬仪,灵宫殿内,孤悲不能已,几度郁结,还是你来到孤旁放声嚎啕,领着孤大哭了一场,这才让孤发泄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孤是要谢谢你的。”
风和露出温暖笑容,柔声道:“皇姐哪里话。伤心之时,所能依靠的唯有家人,一点小事何足挂齿,我们姐妹本就该相互帮衬。”
“是啊。”风临一字一字道。
殿外有人轻叩,是风和的人:“殿下,有陵官求见。”
风和应了声,复对她道:“皇姐,吾先走了,你也莫伤怀太过,要顾惜身体。”
“多谢你的关切。”风临看着她笑道。
风和点头,转身向殿门走去。
一阵风自门外吹来,将炉上香烟倏尔吹乱。
纷乱升腾的烟雾中,风临慢慢抬眼,长睫自上投下边缘锋利的阴影,她黑色的眼眸在暗影与白烟交错纠缠间,冷然望向前方人。
当日夜,栖梧宫中,皇夫收到一封字条,上面只有四个歪斜的字:
菅草代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