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过门后见人便杀,砍出一条路来,自始至终没说一个字,只黑黝黝望着前方。
四下飞骑守军皆被她骇到,又为后方众人攻破,终溃不成军,开始逃散。
进城后一大股呛人的灰烟迎面扑来,赵长华顿感不对,忙四下张望,竟见远处似有火烟腾起,坊街连片烧起,远街的许多人从家中跑出,仓皇奔逃呼救,迎面遇到溃散的飞骑,当即便被砍倒踏过。整个城乱作一团。
一片骚乱间,风临终于开口,连下数令命人大开城门,派出部分部下高声安抚百姓,疏散他们去西城门避火。并派两骑带一个城中人寻去官署,勒令对方召救火队合力救活。后命大部紧追敌兵,直奔风恪藏身地擒人。
风临一路都在马上吩咐,片刻不曾停,到城楼阶处立刻下马迎着烟风登城,四处搜寻,不见子徽仪。
她心此时已彻底冷透,踉跄下阶,沿着城墙处行走搜寻。墙下有许多尸首,被箭射中的、刀砍的、马踏的……她一个个看,一个个辨,没找到子徽仪。
大股黑烟从东北飘来,呛得她咽喉如火燎,淡淡铁锈味弥散在唇齿间,风临站在道中,前望此城,双目彻底灰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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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六日夜,风恪弃城东奔,纵火焚城。追击军队受火势与惊民所阻,未能将其追擒。
增守明州西城门的千位飞骑被尽数剿灭,明州城数千户遭火势牵连,夜寐未能逃脱者众,死伤近万。
风临率余部与城内官署合力扑火,终在近破晓时将火势控制在两坊之内。其后大部追敌无果而归,风临面无神情,令全城找寻子徽仪。
数千人边理城,边搜寻,终将城内所有年岁相近、装扮相近的男子,连人及尸首,一齐带到西城门前。
此时天蒙蒙灰沉,风临坐在一地尸首中,一言不发。见部下将人与尸首都带来,她缓慢起身,走进前一一辨认,生者一个不是,至于死者……
她俯身一个一个看去,边看,边朝一旁帮忙找寻的属下抬起左手,伸出右指点了点左手腕:“他手上有根红绳。看不清面容的,可以以此辨认。”
刚刚说完,右方忽有一个部下看向风临,哑声接话:“殿下,这人手上,好像有红线……”
风临定住,片刻后转身往右迈步,突然被绊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来,赵长华赶忙搀扶,风临摇摇头,起身朝那部下面前的尸首走去,站定,低头看去。
色朱红,四股结样式,精致鲜艳。他的红线绳很特别,她不会认错。
“不是他。”风临眼睛黑漆漆地盯着那尸首,一刻不移,可口中却似疯魔了般喃喃念着:“不是,这不是他。”
“但殿下……”
“孤说了不是!!”
风临突然大吼:“也许是被扯掉了,也许逃跑时掉落了,被别人捡了去!”
她俯身冲向地上尸首,伸手去把那红绳夺下来,边扯边道:“这不是他的东西!他抢了徽仪的!他抢了徽仪的!”
“殿下!别这样!”
赵长华心惊去拦,风临不管不顾,死死攥着那红绳拿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看,心在一瞬死透。
风临喘不上气,抓着红线绳瘫倒下去,突然像想起什么,猛地挣脱别人再次朝那尸首冲过去,“牙印,对了牙印……”
她抓着对方手把袖子往上一扯,忽然悲喜同现:“这手臂上没有牙印,他不是徽仪!哈哈不是!”
笑着笑着,风临忽而哑声,松开手,对着尸首合掌,几乎不能说话,很艰难地吐出三个字:“对不住……”
分别说着这人不是他,可她却像再也骗不了自己,编不出半点希望,崩溃地走向道上那一地尸首,见到一个年轻且着浅衣、烧毁了面目的尸首,便朝人家作一揖,俯身去看对方小臂有没有牙印刻痕。
风临低头不停查看,眼泪在眼眶中蓄起,终于在不知查看了第几具后,她彻底崩溃了:“徽仪,你不能这样对我……”
风临不断翻查尸首,声音颤抖:“徽仪,你不能这样……你不能瞒着我做下这一切,转身就走了,不给我任何弥补的机会。徽仪,你不能这样对我……”
眼中的泪再也含不住,一大颗落下来,砸在地上血泥中,风临颤不成声,整个人跌在地上彻底崩溃:“这对我不公平……”
她抓着那红线,伏在地上。此时心中之绝望灰凉,如何言说!
四周静默,赵长华看着这样崩溃的风临,不知该如何劝慰,更不知该怎么开口。
偏偏此时,有去官署搜寻的部下回来,她们看着风临,犹豫开口:“殿下,我们找到了关押公子的牢狱,里面有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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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明州城官署时,此地已大半被焚,浓烈刺鼻的火烟迎面扑来,呛得人直咳嗽。
属下剑指着官吏带路,风临于后跟随,七绕八绕,来到了后方的牢房。因风恪一众于外纵火,又兼东北风向,此处未被火势波及。
风临走近阴牢,在官吏带领下,来到了关押子徽仪的牢房。
不需要旁人提醒,她很轻易地就看到了那几行字。
窄牢房墙上,被人以血写下的四行字。
暗蓝石墙驻立,一缕凄冷月光垂落其上,照亮了那几行血字:
“此身寄天地,飘摇总由风。心随潇湘去,不问西与东。”
二十血字,十九人生。
他一切的一切,都化凝为这两句话了。
无怨无悔。无念无憾。
一笔一画入目,似刀在眼中写了一遍。风临眼光尽灭,眼泪自脸颊流下,心彻底死去,谁人如何看她,全不管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时候流下泪水,仅是因眼中不能流下血。
从长姐死后,她的人生就坠入无尽的黑暗。八年来的每一天,她都像活在漫漫长夜。
她好不容易在阴暗的生活中,再次寻到一缕皎光,支撑自己熬过边疆残酷的生活。她最真心的期盼,对未来最干净的幻想,她夜里唯一可以思念眷恋的……人。
疆夜里唯一的光是月,现在她的月亮落了。
拼尽全力,冒险调用陌生军队,急集兵马,拖着呕血方止的身子数百里奔袭,寻理由说服各方,急攻明州城,就是想救他。
她连命都抛诸不顾,却还是没能如愿。
风临眼中全无焦距,黑得可怖,她慢慢转过身,离开牢房,离开官署,折返回西城门。
下马,风临走到那具曾握着红线绳的尸首前,抓着红线,平静地低望。
最后一块心魂已被带走,她再也没有什么精血可吐了。
她像是死了。彻底死了。
“殿下,那人带来了。”几个士兵拖着一位着甲的女人近前,那人拼命挣扎,正是昨夜城楼上那名将官。
风临头都未抬,只抬起手挥了下。属下立刻将人带到她面前。风临慢慢转过身,目光无神地走到她身侧,猛抬腿将其踹扑在地,一脚踩住了她的右手指尖。
那将官预感到什么,拼命挣扎:“别杀我!我都说!我把我知道的都说!”
风临木然凝望,犹似未闻,高抬起刀,狠力砍了下去!
她目光无焦点地低看,宛若失了魂魄地举刀落刀,举刀落刀举刀落刀,一下一下毫无停顿、疯狂地砍剁地上人,惨叫声伴着血液一道道飞溅在她衣摆、脸颊,直至地上已许久没有动静,身侧的士兵带着惊恐的表情上前阻拦,风临才缓缓停下刀,一言不发看向早已不动的数块人形。
赵长华满身冷汗,想去扶她,未料她忽地像失心疯般哈哈大笑起来。
她看着满地尸首,抬起手从袖袋中拿出那红线绳,系到自己左手上,边系,边疯狂地笑着,笑得发丝乱晃,身躯微抖。
在癫狂的笑声中,一缕晨光穿透灰云,照在她的面上。赵长华看到在风临脸上,一刻泪混着血顺脸颊滑落,掉在她左腕的红线之上。
风临放下手,一寸寸抬眸,看向前方破晓之阳,自牙关磨出二字:“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