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鲤池,良泽懂眼色地退远,风依云顶着发红的眼睛走到鲤池旁的亭子边,刚刚站定,眼泪便忍不住往下落。
虽是夜晚,但他亦怕人瞧见,便转身走到亭后林木边,扶着树干无声落泪。
长姐惨死,父亲病重,他仅剩的姐姐又遭遇刺杀,昏迷不醒……若临姐姐真有万一,他要如何接受,父亲又能再次承受这悲痛吗?
想那日一见或成最后一面,悲从心起,风依云不禁满心灰暗,扶树啜泣。
他要怎么办才好?
正伤心时,亭前远道忽传来脚步声,隐约有说话声,他一惊,慌忙擦眼泪止声音,躲到树后。
不多时人影走近鲤池,他悄然望去,见是昭仪吕萧语带着两三个仆人散步。
他知道吕萧语近年来食寒石散上瘾,用罢总要来凉处散一散。他不喜皇太夫族人,更不愿让他们见到自己显弱的模样,索性待在树后,等他们走了再离开。
吕萧语在鲤池边游游逛逛,目神迷离,正瞧着鲤鱼时,后方走来一个宫女,看打扮像是有些地位的侍女。
那女子捧着个东西上前,对他道:“昭仪,秋夜凉,殿下怕您受寒,命婢子来给您送件披风。”
“噢。”吕萧语听了话后脸上泛起笑,装作不在意地点点头,“拿过来吧。”那侍女上前时,忽地低声对他说了句话。
吕萧语面色立变,扭头看向她,那侍女笑盈盈迎着他的目光,丝毫不避。他慌了。睁大眼睛慢慢转回脸,定在原地站了许久,说:“本宫要与她单独聊聊,你们都退下。”
“是。”
风依云觉得奇怪,但听不到他们私语些什么,只见二人窃窃不多时,吕萧语便隐隐激动起来,连声道:“真的?可是真的?”
那侍女道:“自然是真。且她一日不曾忘了您,她心里是挂念着您的,不然也不会叫婢子过来,巴巴地给您送这件披风。”
吕萧语眼睛里蓄起泪水,仿佛激动得连话也讲不顺,磕磕绊绊道:“好……好……这是她送我的,我披,我披……”
侍女拿着披风走到他身后,两手将衣物披在他肩上。感受到披风的瞬间,吕萧语眼里滚下两颗巨大泪珠,他两手几乎立刻抓上那披风,紧紧裹在身上,感受这温暖。
就在此时,身后两手忽地一推,将他猛地推进了鲤池里。
“噗通!”
吕萧语何曾料到会有这样的惊变!在水中奋力挣扎,可那件披风沾水立变得沉如石衣,压着他直往水下坠。
吕萧语挣扎间张口欲呼救:“快……快来——”
侍女脸色发青,死死咬唇,弯腰自岸边抓起早就藏好的,一块用布包着的圆石,朝着吕萧语狠狠砸去!
只听得嘭地一声,吕萧语头猛地朝后一歪,两只手僵在半空,慢慢地垂了下去。水中身躯往后一仰,在一片激荡波澜中,缓沉入池下。
“哈……哈……”岸上人剧烈喘息,努力稳住心神,四下张望,慌乱去擦手上淤泥。
风依云僵立亭后,浑身如坠冰窖,一道道水声像湿布糊在他口鼻,他此生第一次见杀人,那刹那,脑中一片空白,甚至来不及做出什么反应。只望得见那一池波澜激荡翻涌,刺进眼中。
他四肢冰冷,不禁向后退了一步,却手脚失力,整个人跌坐在地上。
“咚……”
那个侍女本转身欲跑,猛然间停下动作,慢慢抬起头看向亭后树林:“谁在那……?”
“谁!”
“啊!”风依云倒吸凉气,登时从地上爬起狂奔,惊慌失色地朝外跑去。年少的孩子吓坏了,他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只想快离开内宫!快离开内宫!
他一路狂奔,等到摔倒回神时,惊觉自己已经跑到了南北皇城中间的宫道上。在他面前,遥远的道口,一个着红袍的身影执着盏灯,怀抱文书,于道前慢慢走过。
在那一刻,风依云好像看到了光。
“慕大人……慕大人!”他从地上爬起,生平第一次主动去寻她,冲跑过去,在羽林军阻拦的手臂中伸出手去,抓住了她的衣袖,“慕大人,帮帮我!”
年轻朝臣的灯滚落地面,文书翻坠,在月下,红色官袍与淡蓝华袖交覆,在扑朔的微烛光里飞舞,静落。
他至今都不会忘记她的回答。
她说:“好。”
当着羽林侍卫的面,面对一个身牵一宫两府、无宠皇子的请求,没有问什么事,没有问要帮什么,她冷静地,毫无迟疑地答了“好”。
一刻后,那个宫人死在了吕昭仪身旁。
两个时辰后,吕昭仪溺毙于观鲤池的消息传遍六宫。
御医勘验后称,他是吃了寒石散后精神恍惚,失足坠入池中,为意外。那个宫人,则成了救人牺牲的善仆。
至于会不会有目击者的隐患……有人替他们善后了。
“吕昭仪的侍从,不……那夜所有在观鲤池的宫人,都被母皇杀了。”
或将祸及全家的大罪,慕归雨在微笑中悄无声息地担下了。而那夜的两个羽林军侍卫,在那后不久,便调任守备军郎将,几年轮转,如今已各是外州统军。
那一个好字付出了什么代价,至今唯有慕归雨一人知晓。
少年的话音徐徐幽落,夜殿寂静,两人对立无言,唯灯台簇燃。
风临站在殿内,在灯烛晃照间,面上阴影大幅摆动,她的左眼在明暗间不停换变。
她道:“这些,她都不曾跟我说过……”
“她做的事,又有几件讲与人知的呢?”风依云忍着难受,微稳情绪道,“这些事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难过,也怕你多想,以致愧疚伤怀,毕竟你满身是伤……”
“而吕昭仪的事,当时不告诉你,是你遇刺重伤,我若讲与你,你必然愁思伤身,而之后想找机会再说,你却出事了……”
他微哽,道:“姐姐,我不是有意瞒你。你回来后与人争谋,我也想以此助你,可他到底为谁所害我也拿不准头绪,且吕昭仪未涉你们争斗,内宫阴私,我又无证无据,不想拿与你烦忧。”
“我不知道慕大人为何提及此事,但既然她说了,你问了,我便统统讲出来。”
风依云此时眼中已有泪光,努力忍下,走上前伸手拉住她衣袖,咽喉酸涩道:“姐姐,我知道你为徽仪的事怨恨她,就连我也……可,可徽仪的命到底不是她杀的,当年的一切都不得已,罪魁祸首本不是她……姐姐,我不求你原宥她,我只想请你念一点点旧情。她是有错,却于我们家也有恩,纵然恨,你能不能稍抬抬手,留她一命?”
说着风依云声音已经微哽:“若不可以,至少,求你别拿这件事为罪名惩处她……她插手宫闱是为了救我……”
风临心神震动,悲恨感激愧怍数情交杂,冲上头顶,她茫然而望,一时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内心挣扎间,顿感头晕目眩。
她抬手捂头,强稳身形,道:“此事容后再议。先要紧的是风和的事。”
“天晚了,你休息吧。明日孤与你一起进宫。”
“姐姐——”风依云自得知她孝陵事后便一直不安,不禁惶然上前,未料风临无意再继续,转身向外,只是走到门口,忽不知为何停下,又折回来,悲伤望他:“那几年留你在宫中独撑,是我对不住你。”
“我……实不算一个好姐姐!”她难掩难过,竟有些踉跄。
风依云伤心再难抑,立上前扶住她道:“那几年你在边疆历经生死,我也没能帮扶你,难道我也不算好弟弟?月尚有圆缺,人事更难圆满,何必苛责自己?我们彼此心中挂念,互相扶持,就已足够了。”
风临听着这些话,这一刻真真正正觉得弟弟长大了,可却更加伤感,皆因他们历经艰难之时,她不曾在身旁。
姐弟二人执手伤心,风临喃喃低道:“会好的。”不知是在承诺,还是在安慰谁。
告辞后,她踉跄离殿,站在庭下,阴月氤氲,带着昨日雨的潮气,她在巨大的钝痛中,自怀中拿出那枚红线绳,无声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