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京城门外,一名侯骑骏马疾驰,过门关直达定安王府,将一封军报送入年轻的储君手中。
风临阅后即焚,召来宁歆令其前往守备军择选可用军士,并将曾经她母亲的旧部下尽快安插,做好准备,后回望映辉殿方向一眼,沉着脸出府,白青季等人在后跟随,车马仪仗早备于府门前,刚要上车,就见宫车自府前街口驶来,华车前悬有琉璃铃,她一眼认出是弟弟的车驾,停步等候。
车驶至府前而停,风依云不待人摆凳便跳下车,微提着长袍摆奔来,风临问:“你怎么来了?我方才入宫时你不是正睡着。”
“我听说清华醒了哪还待得住!”风依云伸手拉住她袖子道,“他怎样?可好些了?愿不愿意……愿不愿意见人?”
“他身体稍强了些,只是好不好……”风临心绪低迷,叹息了声,对他道,“想见便去见见吧。有些话早说开早好。”
风依云使劲点头,将要抬步,却又想起一事,拉住她袖子低语:“堂姐的父亲是怎么回事?我听说你跑到他思过的住处去惩处了他?使他重病卧床,可是真的?”
风临皱眉未语。他有些忧急:“为何啊?你现在惩处他,不是与堂姐结了怨吗,眼下朝堂未定,许多旧臣僚都不愿效力,正靠姑姑一派与旧东宫一众稳着,你这个时候与子家闹僵没有半点好处!”
风临眼神微冷:“形势是艰难,可也没拿家人牺牲的道理。谢氏敢对你起恶念,他们就必须要付出代价,否则日后岂不是人人都敢打你们的主意?至于堂姐,我该给的全都给了,自认对她问心无愧,她既然选了做臣,我就成全她……将来姑姑的一切都将由她承继,我必须要压住她。”
听着她的话,原本悬心的风依云,心反而稍稍放下了一点点——不是除了她,而是要压住她啊……
他蹙眉想着:那就还好,那就还有转圜余地……
正想着,街前又有车马要驶来,被长街上的护卫拦下查检。风临望了一眼,转头对弟弟说:“你先进府吧。别急着走,陪他玩一会儿。”
“嗯。”风依云点头,带着随从与礼物同王府护卫入府。
风临原处等待,不多时那车中下来一人,大老远便满面堆笑地走过来,躬身行礼:“小人慕逊拜见太女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吉康顺意!”
风临礼貌的笑淡了几分,问:“长辈姓慕,可是慕大人什么人?”
“回太女的话,小人是她的二姨母。”
“哦。孤对京官不甚熟识,请问尊驾哪处供职,何事来禀?”
“小人尚未入仕……”
“无职?”风临俯视她道,“那何事寻孤?”
慕逊脸色有点尴尬,但仍堆笑说:“小人有话,恳请私下禀告——”还未说完,便被白青季抬臂拦住。
“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风临淡笑道。
慕逊尴尬停在原地,几番踌躇,开口道:“小人来是有几件慕霁空的事要禀告。太女也许不知,那人背着您都干过些什么事……”
“呵。”风临发出声谑笑,毫不意外似的,抬手对亲卫挥了下:“送长辈。”
“太女等等——”慕逊完全想不到风临会是这个反应,既意外也慌,忙道:“小民知道她行事狂悖,已是您心头之恨,只要殿下一句话,小民愿效马前卒,为您除去——”
“知道孤厌她你还凑上来提,怎么,你的脸面比她大?”
“什么时候,要轮到你替孤操心了?”
慕逊浑身僵住,不由得发慌。
风临冷瞥她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慕大人治家无方啊,看来孤要与她提一提了。”
慕逊脸色大变:“太女殿下、殿下……”
白青季早就厌烦了,板着脸上前直接送客, “请吧!”
慕逊被护卫半请半推地送走,离开时眼里写满了惊诧与疑惑。
风临森然望其背影一眼,登入车,心道:这样的人也敢来登我的府门……
脚踏进车厢,风临突然停住:对啊,她怎么敢来登我的门?……连同那个算命的妇人,我当时带着侍卫,她怎么敢来和我搭话?
风临目光阴森起来,暗自懊恼不警觉,复唤来乐柏,对其密语了几句。
乐柏点头离去,风临坐入车中,车马缓缓驶动,仪仗之气在前方飞舞,风临抬手推开车窗,于晃动的彩影中,带着几分寒意慢慢抬眸,看向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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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朝东,赤亮的太阳正从边境升起,高悬于蓝空。流云缓动,眺望这座王国的东域。
东疆,在武朝人的眼中,指的是昌、平、长吉三州,域土首尾相接。与北疆宽而阔的州域不同,此三州行政区域划分整体狭长,像一条手臂座东半绕武朝,绵延构成东疆。自北向南地势由高渐缓,昌州、长吉州多山。
这样的地势本不利于骑兵作战,但当年,风临偏偏就在东疆众地之中寻到了一处适合骑兵冲锋之处,打下一场武朝有史以来最富争议、也是最为经典的诱敌伏击战——安泉之战。
这场战事重创了东夷,十八万兵士尽葬安泉谷,直接令东夷再无力与武朝抗衡,其国力锐减,至今仍未恢复旧时三分之一。
现在东夷王就站在昌州边境最高的山峰上,眺望安泉。她已经苍老,但浑浊的眼睛仍能望见那环山之地,那座浸满鲜血的山谷数年来出现在她的梦里,带着无法磨灭的耻辱。
“当年战败后,臣民的哀嚎淹没了余的王殿,他们都劝余放弃复仇的念头,不要再把眼睛看向西方。现在,我站在武朝的土地上。”
东夷王抓着金拐,盯着西方道:“纵使东夷已变成缺口的刀,它的刀刃仍然锋利。它一刻也没有忘记过去的耻辱,五年漫长,但它的刀尖终究还是指向了那土地。”
她松开拐杖,举起双臂,朝着天空大吼,满头鬓发簇簇颤抖:“风——临——!余誓杀汝!!”
恨音回荡于山顶,冷风忽地迎面扑来,吹动了后方臣子灰黯的官袍,她们皆面色戚暗,复杂地看向面前的王君,一片苦默之中,唯有王君身旁的刘达意,穿着她鲜亮的绸袍,对那位王诉说着称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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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皇城之外宫道上,慕归雨正向东宫方向行去,恰闻人言卿从另一方向而来,形色匆匆。对方见到她,立刻疾步过来,挥袖退远接引的内侍,四下望了望,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怎还在此悠逛?”
慕归雨站停,挪目看向她:“怎么?”
“清华公子醒了,你不知道吗?”闻人言卿催促,“你还不去拜访等什么?”
慕归雨缓慢合上微笑的嘴唇,不语,未动。
闻人言卿说:“不说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去?”
慕归雨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抬手擦了下左脸颊,说:“算了。”
“算什么算……”闻人言卿道,“你自己的命不顾?就算你不顾你,也不为殿下想想?你难道忘了殿下当初是什么模样?不能再耽搁了,你们的矛盾越早解开越好,否则心结郁深,殿下也不好受。”
慕归雨静静听着,面上没什么波动,只是在她将讲完时忽地抬起左手,毫无预兆,突然照着左脸颊就狠抓下去。
她下手力道又迅又狠,直奔肉去,幸而闻人言卿手疾眼快,见动作不对一把抓住她的手拉开。下抓的指尖卸了力道,从脸上刮过,这才没抓破皮肤,但还是在脸颊上留下了四道红痕,于目光注视下慢慢变红。
“你做什么!”闻人言卿急道,若非刚刚她及时拉开,这一抓下去必定见血。
慕归雨看了手一眼,仍是淡淡的,仅眼神有一瞬恍惚,低声道:“总感觉脸上有东西。”
闻人言卿越来越觉得她不妙,道:“什么也没有,别再抓了,抓破了还怎么上朝。”
“嗯。”她应了声,但还是说,“王府我稍后自去。你也别去为我求情,一切顺其自然吧。”
你顺你的,我自有我的主意,闻人言卿暗想道,后附耳去,悄声将在官署听到的谈话速述了一遍给她。
“我知道了。”慕归雨颔首,后问,“不过你怎么会在那?”
闻人言卿说:“我原躲在那偷吃葱花饼,也是赶巧。”
“……”慕归雨问,“你为什么要躲在那吃?”
闻人言卿道:“因为味道大啊。”
慕归雨说:“你……算了。”
她收回手理整袖摆,转身问:“我去东宫,一起?”
“不了。”
闻人言卿说:“我有一件大事要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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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后,定安王府。
在昭德殿庭下,闻人言卿抓着寒江的胳膊啪叽坐倒于地,抱着她胳膊连声道:“内令,让我见一下公子吧,就让我见一下吧。”
“女郎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寒江大惊,脸立时通红,一边使劲捞她起来,一边道,“不是我不肯帮,实在是没有殿下的话,不敢擅自做主啊!不如您等她回来……”
“殿下要是在我还敢来吗?”闻人言卿说,“就是专挑殿下不在的时候来的呀,内令求求了,就让我见一下公子吧,我就说几句话,一句也行啊。”
“女郎,这实在是……您先起来。”
闻人言卿不撒手:“姐姐,好姐姐,求你了让我见一下吧,你也知道慕霁空把殿下得罪狠了,活过今天还不知有没有明天,她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呢,殿下与她仇怨皆因暗桩之事,而今转机唯在公子身上,万望慈怜,她一条小命全在姐姐一句话上了!”
寒江听着她的请求,当真百般为难,一面为着风临,不愿拂逆使她愠怒,恐再伤其身,可若回绝,又不忍心真见风临与慕归雨走到两相死斗的地步。何况她本就心软仁善,哪经闻人言卿一再低头请求。
想起从前风临与慕归雨相处的种种,再想到那一年慕归雨对王府诸人的相助,寒江最终还是做下决定,十分艰难地对闻人言卿道:“我还是不能带你进映辉殿见公子,但请他出来见上一面,或可一试……而且我要先问过公子,他同意,愿意,我才会帮你们安排见面。还有,这件事我是一定要告诉殿下的。”
闻人言卿道:“当然,一切尽述殿下!我也会去言明请罪,多谢内令了。”
寒江秀眉紧紧蹙起,叹气道:“女郎,您先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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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府,映辉殿。
子徽仪坐在厅中椅上,蹙眉默思,不知在想什么,星程与素问跪在他面前,顶着红肿的眼和憔悴的脸,低声啜泣着。
忽闻有人入殿,两仆慌忙起身去瞧,见是王府的银川来告:“皇子殿下来了。”
床上他闻言微怔,将将转头,便听到一阵急促的玉佩鸣响,脚步声匆匆由远及近,一下踏入殿内,“清华!”
子徽仪下意识想躲进阴影里,却终没忍住,抬头悄悄看去。只见风依云衣袖急晃,也顶着一双泛红的眼站在殿门处,在看到他的那刻,风依云眼睛立泛起水光,瘪着嘴忍了几下都没忍住,开口哽咽:“对不起!”
紧抓着衣袍的伤手骤然一顿,子徽仪愣住,呆呆抬起头看向他,风依云眼里盈泪大步走来,站在他面前,不待张口两颗大泪珠便滚落,欠身就要拜下去:“是我不好……”
子徽仪大惊,连忙起身一把拉住他:“殿下做什么!”
后方银川抬手示意素问等人悄悄离殿。风依云低着头,眼泪一颗颗落在地上:“那时,我对你说了好多过分的话,没有,没有信你……让你一个人……”
风依云泣不成声,忍不住哭道:“我算什么朋友……”
子徽仪眼圈瞬间微红,咽喉涌上巨大酸楚,压了许久才说出话:“没事的,殿下,这不怪您,那时您只有十五岁,要怎么勘破我的谎言。”
“可不该是这样的!”他在子徽仪面前哭道,“我们是朋友,我要向着你才对啊!”
子徽仪险没有忍住酸意,飞快别开脸去,颤声道:“殿下不要苛责自己,那时……那时我的行事,去赴宴,讨好缙王……换做我是您,我也决计要寒心的。”
“不是这样的……这都不是借口……”
皇子不断地摇头,最终发出一声哭喊:“我都没有帮到你!我让你一个人!”
风依云泣不成声,像是最无法接受这一点,悲伤哭道:“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对不起清华,我真的……我真的是世上最差劲的人了……”他哭得快要喘不上气,小心发问,“你以后还会见我吗?”
子徽仪骤然心痛,看着他满脸是泪的样子,内心酸楚至极,道:“殿下别只怪自己,我也有错,既然是朋友,我怎么能那样骗您?”
他说着声音也哽起来:“你自责让我一个人……可我,在你以为失去亲人,最需要安慰支持的时候,我也没有去陪伴你,我也……丢您一个人了。”
风依云哭声骤大,说不出话来,使劲地摇头。子徽仪用那双缠满包扎的手去握住他掩有裂伤的手,说:“我们是自小到大的朋友,永远都是。”
风依云眼泪激涌,拼命点头,哭得太厉害说不出话,只能慌忙松开子徽仪的手,指着他手上的纱布摆摆手,一个劲掉眼泪。
子徽仪忍着伤感,拉着他坐下,想拿帕子递给他,却发现身上没有,风依云对他摇摇头,自己拿出帕子擦眼泪,其间哭得打了个嗝,声音巨响,旁边子徽仪立刻就静了,大眼睛直瞅着他。
风依云顿时羞窘,抬手想掩饰,两个人对视了会儿,忽地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