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哭声平复,风依云把自己的宫仆唤进来,把礼物一股脑堆摆在桌上,一样一样拆给子徽仪看,嘴里不停道:“我也不知你现在要吃什么药,但给好的药材总没错,我们库里除了父亲要用的,剩下所有好东西我都搬来了,外面还有两车,他们一会儿就到。这些是我给你备的金银锭、蜜饯糕点,还有一些解闷的玩具书籍,你千万不要与我推辞,只当我给你们俩先随礼了。”
说着他从桌上高堆的礼盒中拿出一个,坐下来打开,里面是一堆崭新的饰物,有发簪,有项链,有手环,皆各个用小匣子装着,风依云拿起一个打开,想给子徽仪看,却触及伤心,哇地一声哽道:“这些都是去年今年时兴的饰物,我每个都买了两件,想和你一起戴来着,却,却……”
他张嘴又要哭,子徽仪忽地一把把个点心塞进他嘴里,他一下被打断,愣在那呆看向子徽仪。
子徽仪收回手,终于露出自苏醒以来第一抹轻松的笑意。
一盏茶的功夫后,寒江来了,风依云最要面子,慌忙想挡自己哭肿的眼睛,子徽仪赶忙让他去小厅躲藏。
寒江见了子徽仪,一脸愧疚,犹豫很久才开口:“公子,闻人大人想与您见一面。”
她将闻人言卿来意,连同风临与慕归雨这半月来的龉龃,毫无隐瞒地讲给了子徽仪,后对他真心说:“公子,我来传话是有私心的,您做决定万万不要受我们影响,只遵循自己的心意,想见便见,不想见便不见,不要有任何的负担压力,这原本就不是您的义务。”
子徽仪素知她为人,明白此话毫不作伪。他听完后,说不诧异是假的。
殿下怎会如此迁怒她们?竟到了要取性命的地步……
殿下要杀慕大人?为了我……?
子徽仪面色忡然,没有多犹豫,就答复说:“我要见见闻人大人,劳烦了。”
寒江担忧说:“您千万不要勉强。”
他摇头:“没有。请姑娘帮我安排会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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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闻人言卿在王府一处水榭亭内,见到了被用步辇抬来的子徽仪。人一入亭,寒江便立刻待余者远退。
闻人言卿一见他面,当即甩袖跪道:“臣今冒然求见,只为恳求公子兰心施恩,救臣友性命!因她二人以公子为暗桩之事,殿下杀心已起,欲取其性命。臣伏请公子稍舍悯怀,于殿下面前劝言些许。若公子愿施以援手,救得她性命,我今生不忘公子大德,粉身碎骨相以报答!”
子徽仪哪里料到她上来便是大礼,忙去扶她,她不肯起,道:“臣知晓这请求实在厚颜,可臣当真再无他法……殿下杀心不假,若再不得转圜,只怕真要酿成悲剧,臣一生所失众多,如再见至交相残,臣……臣……”
她心中痛苦,再难说下去,只重重拜下去:“恳求公子!”
亭外水波涌动,子徽仪内心震诧,喃喃道:“她真要杀她……”
“绝无虚言。”闻人言卿说,“臣知公子身受许多苦楚,仅凭区区几句不能抵消……公子,臣愿代她付命,以偿公子所受之苦。”
子徽仪当即出声:“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他上前伸手去扶她,平静说:“你们的命,我哪个都不要。大人,起身吧,不必如此的。即使您不来,我也会去为慕大人说情的。”
“无论做暗桩结局如何,当初都是我自己做的选择,若因此连累了旁人,我心中愧怍只怕终生难消。”
他扶起对方,说:“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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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官署,刚自东宫折返的慕归雨唤来属下,微笑道:“设法去抄份户部的帐来,尤其柳氏抄家入国库那部分,务必详尽。”
“是,大人。”
慕归雨刚坐下准备开始过目案牍,便有另一位属下叩门,入内低声禀告:“大人,梦麟有消息,那沈刺史貌似不安分,近来有书信进京,送去的是太女的王府。”
她听了放下笔,淡淡微笑。下属观察着眼色,问:“大人,她是不是要背后构陷?我们要拦一下么?”
慕归雨仍挂着那副笑,道:“不必。”
“可是……”下属想到太女对她的厌恶,不由忧虑,斟酌用词说:“若太女真的听信了她,岂不是对大人不利。”
慕归雨倚在椅上,像叹了口气,玩笑道:“若如此,我怕是真要泪眼望宫车,哀嗟难闭目了。”
正说话间,玄棋叩门入内,禀道:“大人,王府回您拜帖了。”
慕归雨接过瞄了下,叹笑:“怎么这样巧。”
“罢了。礼可都备好了?”
“早已备好。”
慕归雨笑着放下回帖,从桌上取了张叠晾的纸张揣入怀中,“走吧,去拜会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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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风依云与子徽仪用过午饭后,稍坐了会儿,便要告辞了。
子徽仪自水榭折返后,侧面同他问了些事,风依云都寻常作答。他知晓子徽仪所问事关慕归雨,心里有话想说,却终究没有开口,也不打算开口。
因脚有伤,风依云绝不许他送,忧心忡忡出府,走在路上,没想到会遇到慕归雨。
见到他,慕归雨也像是意外,那双笑眸有瞬息微怔,只不过一瞬便散,快得好像是他的幻觉。
她恭敬对他行礼,他点头示意,二人便这样各自走了。
从始至终,风依云没有对她说话,慕归雨也没有问。
一条道,他们各朝南北,就这样沉默别过。
来到映辉殿,慕归雨直接假称是风临允准,巧舌如簧骗过寒江,在寒江去询问过子徽仪后,得到首肯,见到了他。
她这行为于当下与找死无异,但她好像不太在乎了。因为她确实要见一下子徽仪,私下。
子徽仪对她的到来反而不意外。屏退下人,两人于厅内相对而坐,慕归雨礼貌地问候了一番他的伤势。
随后,她问:“公子在风恪驻地之时,可曾听到她们谈论过军符?或军队调动一类的话?”
“没有。”子徽仪微微摇头,回忆道,“但我观察,那个柳姓将官好像与刘达意有些不睦。”
慕归雨点点头:“多谢。”
答罢,犹豫须臾,子徽仪道:“我听说她要杀你?”
慕归雨微顿,遂微笑道:“我的事无须公子挂心。”
子徽仪道:“可是……”
“既选择用你,就应做好准备。这个决定所带来的所有风险、后果,我都会承担。这是我身为上线的份内之责,你是暗桩,不必替我分担。”
她说得从容淡然,好像理所应当。子徽仪一句句听下来,心却愈发沉重。
慕归雨道:“公子,你今后作何打算?你与殿下的婚约已经昭告天下,将来不出意外,就是储君之夫。如无他议,我与你的暗契当正式结束了。”
子徽仪紧闭双唇,随着她一字字道出,神色愈深。待她说完后很久,他终于开口:“我不会成为储君之夫。暗契……还请大人依遵前诺。”
慕归雨注视他,将他所有神色尽收眼底,道:“你真的要走?你可知她为了你,都做了些什么。”
子徽仪顿时低下头挪开目光,像想躲避。
慕归雨说:“她几乎把一个储君为男人能做的荒唐事都做了。”
子徽仪开始难安坐,两只伤手在腿上欲动,有了想捂耳的念头。
“无诏带兵出京,夜攻州城,封三州五道搜查,压臣民两方沸议,设悬赏,布王令,废盟婚,立一个生死不明的人为正君。”
子徽仪的十指在不停发颤,他使劲去摁也不能停止,“她真的立我……”
“嗯。”慕归雨以平淡的语气道,“亲笔书诏,东宫正位。”
“我带来了誊抄的册立诏书,你要看看吗?”
“不必!”子徽仪脱口而出,声调藏不住的挣扎心慌,慕归雨听后未言语,却把那封誊抄的纸张从怀里拿出,展开,双手将其放在桌上,不由分说地推到了他面前。
“唰”一声纸张磨擦来的微响,叫他浑身一颤。子徽仪说不看的,可余光瞄到纸张后,却不受控地转过脸,低下目光。
那封册君书,像一场裹满尖刀的飓风,强势地、毫不留情地袭入他眼帘。
子徽仪的双目在看清墨字的瞬间便瞪大,长睫像淋雨黑蝶,可怜地震颤——
“制告吾公子徽仪。君何在?如去,何不入梦?如在,缘何不见?两城无觅君音,掘血仅得断线。地土茫茫,天涯何觅?
思君近狂,绝悔魂裂。熬日如年,生不如死。
忆君容德,摧肝泣血,情起幼微,铭骨难忘。愿为连理,愿为伴雁,存为夫妻,亡为幽侣,阴阳不相负。
册君为夫,两名同列,镌书宗史,永世相依。
若有轮回,生死千转,不忘君颜。愿日月长证,春秋不改,此心万年。”
当目光触及到那行“存为夫妻,亡为幽侣,阴阳不相负”时,他的眼神明显震动,而在这行之后的每一句,都像一把比一把锋利的尖刀,把她的情意刻在他眼睛、心脏,叫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若有轮回……她是想与我还有下一世吗?
子徽仪心脏骤然窒痛,猛转看目光,两手抓扶住椅把手稳住身形,明显大大动摇,却像在与什么抗争,神色分外煎熬,极其挣扎地说:“可我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对面慕归雨敏锐捕捉到一丝异样,开口:“公子你——”
“到此为止吧……”子徽仪忽出声,看向她道,“还是不能留在这,你帮帮我……”
慕归雨原本微张的嘴慢慢合闭,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帮我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帮我脱身……你帮帮我,就像每一个隐退的暗桩一样。”
子徽仪直视她双眼,清澈的目光在此刻真真宛如两把利剑,直朝慕归雨刺去:“规矩就是规矩,对吗?”
慕归雨陷入沉默,缓缓垂眸,噙着淡笑的面容在光影中明灭。她被一声问推至绝境,四周是她一个人的悬崖,朝哪迈步都是坠落。左脸颊阴湿的刺痛如影随形,前方将崩溃的眼睛还在等一个回答,沉默如海水暗涌,淹没此地。
最终,在漫长的沉默后,她终抬起眼对上他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点头:“对。”
子徽仪眼睛倏尔亮起,眸中仓皇混乱终于有了一点点镇定,像抓住了逃离的救命稻草,说:“大人有把握么?”
“我办事,你放心。”
慕归雨语速很慢:“我会助你遁世。但不可立行,须得你离了王府,我才好安排。你斟酌下,寻个机会。”
子徽仪道:“为何不行?你将我送出去轻而易举吧?”
慕归雨微笑道:“我在王府没有安插人。”
他微愣。
“对于归隐之所,你有新要求么,还是依先前议定的?”
“依议定的便好。”
慕归雨点点头,说:“那等你消息。只是有句话我要说在先前,今时不同往日,以殿下之能,我不敢保你一辈子不被发现,但五年之内,没有人可以找到你。”
慕归雨说完默了片刻,后改口道:“三年吧。”
子徽仪微异:“以大人经营之才,连五年也不敢保?”
慕归雨黯黯一笑:“你没见过她那幅模样。若你见了,就知道这三年也是我强许的。”
子徽仪沉默了。
慕归雨没有再多说,很快就走了,但独独留下了那抄录的纸张。子徽仪默坐在座上,望着那些墨字,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