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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幽月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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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徽仪望着眼前人,身躯战栗,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抖什么,内心的震荡使得牙关都颤动起来。

风临似笑非笑地注视他此刻模样。

子徽仪张口说话,因牙关颤抖字音都隐隐发颤:“殿下您怎么来了?”

“怎么,你很意外?”

风临端坐在床前,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发凉的讽意:“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放你走吧?”

子徽仪猛抿住唇,咽下一大口凉气,两只手在床上紧紧攥握住床布,努力稳住身躯。

“您……”他道,“您分明答应了。”

风临发出一声笑:“刚刚你问了问题,我也有个问题想问问你。”

“徽仪,这是清阳吗?”

子徽仪浑身冰冷,十指控制不住地发抖,僵在床上,避无可避地迎向她的目光。少顷,他开口:“您怎么找到这里的?”

风临勾起嘴角,双眼似弯而有情,然出口字字阴寒:“从那个找死的蠢货把芡实糕送给你后,就全是我的人了。”

这一刻,子徽仪终于切实地感受到什么叫如坠冰窖。身上的每一寸血肉都冻凝成冰碴,刺骨的寒气像张网将他笼住,沿着肌肤,一丝丝刻陷进骨髓。他觉得像一个迷宫中的猎物,一举一动都被她尽收眼底,可笑且可怜,而他浑然不知。

黑夜中,她的声音传来,如凛冬寒风。

“你们是不是太轻视我了?旧事在前,以为我还不会防备你们吗?”

子徽仪认命般垂眸,问:“那些人怎么样了?”

“你还有空关心别人?”

她缓慢从椅上站起身:“不过是试探你们一下,你们便急不及待了。才离京几天,就敢金蝉脱壳,这么急吗,你们居然连到清阳都等不了!”

风临猛上前一把揪住他衣领:“你们!你!再一次骗了我!你这个撒谎成性的骗子!”

子徽仪骤遭这一句刺来,心痛难当,浑身抖得像风中的树枝,强撑着抬头望她,颤唇问:“对,我是……您是我什么人,我为什么不可以骗您?!”

“我是你什么人?我是你什么人?”风临露出森然笑意,双手死死地抓着他反问,“徽仪,你说呢?你是不是忘了那旨婚约我还没作废呢。”

“婚……约……”子徽仪嘴中刚念过这二字,便被她一把拽到面前,风临低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恨别人撒谎。”

“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我……”她忍不住抓着他问,“这次又为了谁?!”

子徽仪道:“为我自己。”

风临咬牙寒笑:“好一句为自己,这回你终于不是为了我了。”

子徽仪灰暗合目,扭开脸。

“哈哈哈……”风临直勾勾盯着他,情绪已在将激动的边缘,但仍强压下去,一根一根松开手指,逼自己控制力道,两手轻捧住他的脸,令他面向自己。他不得已再次对上她的目光。

“那天我问了你两个问题,你却只回答了我一个。答的还是假话。”

风临双手因极力的克制而隐隐颤抖,有些可怕的将子徽仪清丽的脸捧在掌心,“你避我如蛇蝎,要走,作谎,我甚恼怒,但这不是最令我气愤的。你知道我最气愤的是什么吗?”

风临死死盯视他,微俯身靠近道:“我最气愤的不是你走了,而是你让我觉得,我是一个差透的爱人。”

“好像我没有让你因这份感情变得更好,而是因之哀郁,走向了自我毁灭的路。”

风临逼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一个不好的爱人。还有比这更令我心碎的答案吗?”

子徽仪嘴唇冰凉,用力抿住以止住颤抖。

风临说:“我为此彻夜难眠,将你我十余年回想个遍,却百思不得其解。你确是重情之人,可你子徽仪也不是傻子,若我当真一直是个不值倾心的混账,你当初怎么会对我动情?我们也有过好时候的,那时我也不好吗?”

“没道理以前做得好,现在就做得不好了。所以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风临两手紧捧住他的脸,如将发狂的龙紧扒着一块白玉,压抑着问:“徽仪,你说不说?”

子徽仪慢慢抬起眼望她,道:“我与您还有什么话没说?”

“没有吗?”

“那我来给你提提醒!”风临松开手,直身俯望他,猛地抬臂指向半空,“那天晚上你到底要去哪?”

子徽仪微怔,但立刻便明白了。

“你为什么要拿那杯茶来试探我?你又为什么还和慕归雨私下暗谋?这是清阳吗?我问你这是清阳吗!”

风临忽怒抓住他手腕,把人扯到面前:“你嘴里没有一句真话!那晚也是,今夜也是,全都在骗我!”

“那晚我问你离了我会不会好,你为何不答!”

“再前,你刚醒的那夜,我问你要出去做什么,你答了我什么?实则究竟要做什么!”

“现在我问你,你院里的坑是留来做什么的?你要如何答我?还是‘种树’吗?”

子徽仪死咬住牙。

风临紧抓着他手腕,手指微抖道:“你真狠心啊,你怎么忍心如此对我!”

“我……狠心?”子徽仪说话时齿关都在打颤,“我狠……我还有什么没给您的吗?”

风临大喝:“你给的那些简直要了我的命!”

“……要您的命?”子徽仪怔目伤望,道:“我分明是要救您,您却如此说?”

他不说还好,一说风临大受刺激,五脏六腑血气翻涌,盯他半晌,到底没有忍心把话讲出,终只道:“我想要的是你这个人,我想要的是长相守,不是那些!你做的选择何意当我不知么?你敢把真意说出口吗!”

“我想要在一起,你却要丢下我!再一次!”

那段黑暗时日的一幕幕随夜澜打来,风临情绪彻底难控,抓着他问:“华京遇袭那晚,你到底为什么不求救?走得那么决绝,即使我追上去,你也没有半点不舍,就那么走了。”

她好像再次回到那一天,气息渐乱:“你为何要说那句话,为何啊?我简直要死在那句话上……”

子徽仪心重重一坠,惊看向她。

“你骗我!”风临突然抬起头,一双凤眸睁得又大又圆,“你的话,每一句都在骗我。”

“那晚你说的话每一句我都记得,你当我蠢是不是,我全明白!”

她忽地抓住他双肩,疯了一样念道:“不爱了就是爱过,不想要了就是想要过。你分明心里有我,你分明不想走。”

“怎么就不肯把真话说出来?说啊!说你想要,承认啊!”

风临抓着他逼问,子徽仪被她摁住,声声质问震动心房,想走又被她摁回,在进退无路的狼狈中,几度心绪悲涌,终于失态,抬起头大声道:“我想要就会给吗?我想要就能得到吗!”

风临微愣,看着眼前人鲜有的失态。

他道:“从小到大,我渴求什么得到了?!我想要父亲母亲,可他们都早早亡故,我想要留在清阳的家,哪怕做奴婢,可终究还是被拖去了华京。后来,我想要一个归宿,想要一个可以倾诉、可以有人嘘寒问暖的家,想要嫁与您……但天憎于我,它假意给我,当我触碰到时,却又无情将这些夺走!”

“一次又一次,从期盼到失望,从欣喜到失去,这是何等的折磨啊。对于我这样的孤儿,还有比这更残忍的酷刑吗!”

子徽仪狠一甩袖,挣脱她的手道:“我不是没努力!从幼时接受繁重课业成为棋子,到入宫辗转各方,所有的欺辱利用我都受了,为了能有个归处,为了能留在您的身边,为了成为栖梧宫的一员,我付出了我所能付出的一切,可我得到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就连那婚约也戏弄我!赐了又收,收了又赐,从来由不得我选。”

风临双目微红望着他。

“你怨我?”

“我恨天!”

子徽仪猛地自床上走下,光脚踩在地上,站在她面前,如一支单薄的白荷,亲手把花与茎撕剥开,把莲心剖出来给她看:“您问我为何不求救是吗,我现在回答您,因为我根本没期望您来救我!”

“孤活于世就像一具行尸走肉,没有希望的日子,比刑房还要难捱。于绝望中苟活,和在磨难中死去哪个更痛苦?我来告诉您,毫无希望地活着,比千刀万剐还要难受,再经受一次失去,还不如去死。”

子徽仪睁大眼空望着她,眼眸黑而圆,有些失控地道:“就该死在那天的,这无望的一生早就该结束了!”

风临忽地阴静下来,凝视他。

“那天,是哪天?”

子徽仪没应,只是微有失神地看着前方。

二人相对于黑夜下,有片刻寂静。

相视中,风临慢慢扯起嘴角,突然笑了下:“就你会跳是吧?我也会。”

子徽仪陡然心悚,顿起不好预感,刚想开口,突见风临猛地窜出门去!

“殿下……!”他咽喉失声地唤了下,忽玉容失色地追出去。

前方风临以快得恐怖的速度窜到楼南后窗处,冲向小露台,一跃而上,两脚踩在木栏杆上,站眼间转过身来,背朝黑夜,面向子徽仪。

子徽仪当即心魂巨惊,险摔在地上。

风临站在小露台的木栏上,两只脚仅有一半踩在扶手上,后脚跟完全悬空,只要稍稍一点偏移,便会掉砸下去。二层楼不高不矮,可若是以她这个姿势掉下去,定是后脑着地,必死无疑。

见到他来,风临冲他笑了一下。

子徽仪心魂都要摧散在这笑里,望着她惊险的站姿,他双腿失力,当场跌跪在地上,脸无血色地对风临说:“殿下!别!”

风临只是笑。

他极其凄惨地跪在那,两眼惊恐看着风临的身影,就像看到这世上最可怕的地狱,抬手无措地摆在半空,哀求一样道:“别闹了……快下来……”

风临却哈哈大笑:“就你会跳吗,我也会!”

子徽仪的脸在一瞬变得惨白无比,道:“别闹了!快下来!”

“错了,我要听的不是这句!”

风临忽然高声,说话时她身躯动了下,子徽仪立刻发出凄惨的惊喘,想起身去拉她,却听她道:“你过来我立即跳下去!”

子徽仪猛地僵住,抬眼去看她双目,只这一眼,他便知道,她来真的。黑云聚顶,夜天沉甸甸压下来,子徽仪浑身失力,四肢冷得像冰。

“下来……”他声音颤得不成样子,“别拿自己开玩笑。”

风临站在猎猎风中,盯着子徽仪此刻凄惨的模样,心痛,却也快意地冷笑:“对,就是这样,你也该体会体会我的心情!”

“那夜明州城下,我看到你站在城墙上时,也是这个感觉!”

她笑问:“怎么样徽仪?高兴吗?”

她说话间双脚未停,就半悬空地在栏杆上来回踱步,旧木栏在她的脚步下前后摇晃,发出吱呀的喑响,子徽仪看得胆战心惊,惨声道:“停下!”

风临脚步微顿,回首时身子向后动了一寸,子徽仪立刻发出惊恐的惨叫:“不要!”

风临笑道:“不想吗?那你还敢在我面前说那个死字!”

她眼中的疯狂吓住了他,他跪在地上,近乎崩溃,无计可施无言可劝,被逼得只能向她合掌哀求,言语混乱道:“下来吧,是我错了,我认错,我错了……”

“我要的不是这句!”

一道电光轰而砸落,风临在闪电中骤然大喝:“我问你高不高兴!”

子徽仪怔怔望着她,极度惊恐的眼睛黯无神采,眼瞳黑漆漆望着风临夜下身影,在颤抖中,慢慢蓄起眼泪。

“不……”

“你说什么?”

“不……”一颗泪在眼中缓慢蓄起,流下,可怜的人突然发出凄厉的声音,如一只被割喉的天鹅伏跪在地上,惨声嘶鸣:“我错了!我错了……”

他抓着自己心口处的衣襟,窒息地哀求:“殿下,求求您下来吧……”

风临如何忍见,可已到这步,唯有做下去,她狠下心道:“说,疼不疼!”

“疼……”子徽仪伤手抓着心口处的衣服,窒息道,“太疼了……放过我吧……求求您了……”

风临站在轰隆隆的夜雨云下,发与衣袖在半空狂舞,“你能体会我的心情了吗?现在你知道,那夜我站在明州城下,看见你站在城墙上是什么感受了吗?”

她姿态依旧疯狂,可声音却隐隐颤抖:“我说那时我简直想死,你信了吗?”

头顶乍然雷落,子徽仪双目骤圆,心重重一坠,抬起头,又愕又悲地望向她。

风临问了下一个问题:“那天拿茶试探我,你想得到什么答案?”

“不知道……”他呆呆地落泪,“也许我是渴望您的一份苛责。”

“殿下,您真的好多问题。”子徽仪慢慢抬眼看向她,泪水流淌在脸颊,“就这样想要一个答案吗?不惜以这种方式?好。那我回答您。”

他跪在夜下,像个认罪的犯人,用言语写下陈罪状:“殿下,我没有您想象得那么好。高雅,气度,容德?不,我根本没有那些。扒开这层伪装,我与天下所有男子无异。”

子徽仪抬头望向风临:“我无时无刻不在妒忌。妒忌所有靠近您觊觎您的人,所有人。我不想您的目光放在别人身上,我不想你看除我外的任何一个男子!”

“您想听,您现在听到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丑恶的人,我希望一生一世都不要给您知道我的真面目。人总夸赞我的容貌,可一副皮囊算什么?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好皮囊,尤其将坐上皇位上的人,天下所有美人都将供之挑选。”

“您许诺一世两心相伴,我并不怀疑您的品德。但这世上事不是有心、有德便能如意的。”

“能如愿自然好,但世事严迫,该妥协时,也得妥协。我万般不愿,可您若真的三宫六院,我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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