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咽下所有嫉妒,去做一个您想要的皇夫。最坏也不过是色衰爱弛,薄幸幽宫。”
“可我怕的是,哪怕这样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能善终,我怕到最后您会因爱生怨、生恨,最后亲手扼杀我,那比要了我的命还痛苦。”
子徽仪黯目望着她,那双素日美而忧郁的眼睛,此刻无半点神采:“是,您对我付出,可太过了。您做下这一切也许只是因为刚刚经历死别的冲击,因为这份冲击、感动,您去做出本不会做、本无法容忍的事,您忍让我的欺骗,喝下那杯茶,因我答应放过她们……”
“但五年后,十年后呢?”
“当一切归于平淡,冲击与感动随着时间如海浪退去,您再想起今日种种,您会是怎样感受?”
他说着,声音渐沙哑,十指握住衣摆,努力掩饰话音的颤抖:“那天晚上,我宁可您骂我,质问我,把茶泼到我的脸上,也不愿您从门后退去,假装重来。”
“如果我真的和您就那样在一起,当时或许没什么,可十年后您再想起那杯茶,敢保证不会生出怨恨吗?”
子徽仪垂眸,有些崩溃道:“太可怕了,一想到这,我就……”
风临静静听着,如吞尖刀。她很久才再次张口,没再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想走,是因为想回家吗?”
子徽仪像被捅了一刀,咽喉都泛起疼意,道:“嗯。我想寻个归处,想来想去,好像只有母亲父亲那里了。”
他黯笑了下,轻声说:“我的确想回家,但大约不可能了。我的家已经不在了。这里离清阳太远,下去也不知找不找得到他们。”
“下来吧,殿下。”他一只手无声捂住心口,像捂着剖开的伤口,嘴唇微微发白道,“我全都说了,快下来吧。”
但她没有动。片刻寂静后,她在隐雷声中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从来不叫我的名字?”风临站在黑夜中,悲伤地望着他,“为什么永远对我称‘您’?”
“我们相识快十三年了,你一次也没有唤过我的名字,这正常吗?”
风临声音微哑道:“我们……曾经不是情人吗?你为何一次也不曾想与我小字相称?”
潮湿的风就在四周横贯,把他们的衣袖与发丝都吹得飘摇,风临黯然垂下眼眸,站立在栏上,有些落寞道:“我们得是平等的,才能执手到老。”
子徽仪呆呆看着她,一大颗泪珠从眼眶中落下,随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在这初夏的第一个雷鸣夜,他的泪比雨先落。
风临在他的目光中被淋得满身湿凉,痛如刀割,可她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心酸地用这可笑到可怜的行为,要挟他直面自己,砸开他的心门。
她不会放他离去的,更不会容许他们二人的感情就此逝散。纵使真的无转圜,也不认,她砍也要砍出一个契机。
就是不许他走,这辈子也不许。使强也好,无耻也好,哪怕像个疯子一样逼迫,她也要把他留在身边,在这人世,与她再待几十年。
子徽仪听着木栏细微的响声,备受折磨道:“快下来吧,求您了……”
风临深吸一口气,说:“和我回去。”
“好。您放心,我也逃不了了。”
风临说:“我要你叫我的名,我要我们‘你我’相称。”
子徽仪伏在地上蜷跪道:“我都答应您,下来……”
“您?!”
“我都答应你,我答应你,”子徽仪看着那隐隐晃动的木栏杆痛苦不堪,手紧紧攥着心口处,“下来!快下来!”
风临对他笑了一下,伸出一根手指道:“最后一个,从今以后,要坦诚。”
“不高兴要说不高兴,疼要说疼。想要的,不想要的,喜欢的,不喜欢的,全都要告诉我。一件不许落,一件不许瞒。”
子徽仪泪一颗颗落在地上,九天之上掉下几粒雨点,就落在他泪旁。
“好,我全都做到。”
风临凤眸微弯,对他露出了个并不算轻松的笑,叹了口气,像在自嘲,有些心酸地低下头,抬脚,从木栏杆上一跃而下。
在她抬脚的刹那,子徽仪呼吸霎时屏住,浑身不能动,直直看着她抬脚,运力,跳下,直到她双脚落在露台地上,他才重重喘上一口气,心中巨石轰然落地。
霎时间黑暗如海淹来,子徽仪耳中茫音一片,身躯失力,怔跪在那处,极度紧张之后,他眼前一片昏黑,摇晃伏在地上,两手艰难撑着。
风临快步走过来,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弯腰就要去给他拂灰。
子徽仪摇晃着站起身,抬头呆看她片刻,突然抬手狠狠地照她肩打去!
这一拳使了全力,风临身子被打得一晃,刚刚站稳看向他,却见子徽仪又一拳捶上来,一拳又一拳,越来越快,动作间他情绪逐渐失控,大颗眼泪从眼眶掉落。
风临看了片刻,忽一把抓住他手腕,将人拉进怀里,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你笑什么!你……拿命……开玩笑!”子徽仪呼吸都不稳,泪汹涌而下,几乎要背过气去。
风临抓着他手腕,靠近他笑道:“没错,就是这样!如果我对不起你,你要怒我,要恨我,要像这样报复我!”
她抓住他手,要帮他往身上捶,谁料子徽仪却不肯了,使劲往回收手。风临望着他满脸泪光,肺腑生痛,忽而一把将他搂在怀里,道:“我知道,其实你早不愿等了是不是?”
子徽仪愣看向她。
风临搂住他腰将他抱起,让他的脚踩在自己鞋上,轻声说:“把你一个人留在京中,是我不好。这些年,委屈你了。”
风临将额头轻靠向他的额头,说:“对不起,不要怪我。”
字音入耳,仿佛粗砺的石轮碾过胸膛,子徽仪愣站在她怀中,忽地满心酸意,所有的情感化作泪水,悲伤从眼中流出,“您只会欺负我……”
六个字出口,他忽似撑不住般,彻底哽哭起来:“一点希望都没有……那几年,我只能靠着回忆去不断鼓励自己,坚持下去,可慢慢的,我连您的样子都模糊了,我都不知您长什么样子了。我所知的只有您数年前的面容,三年后,五年后,您的脸长什么样子,我全不知晓!”
“信!”他语气失控喊出这个字,“就连信后来也都没有了!”
子徽仪抖得像狂风暴雨中的孤枝,单薄苦撑,强撑仰头去面对她的目光,可委屈就流转眼眸之下,藏也藏不住:“您不给我写信……一年连一个字都没有……您明明知道我一个人在京中,我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等那封信,可您还是,不给我写了……”
子徽仪眼里有水光,在黑夜中点点泛银,他在忍,忍得语气都哽咽起来,可泪还是砸在风临手背:“您好欺负我。您这样做了,我也无可奈何……国朝两处,千里之遥,无可望探,我只能像别人一样,从一道道传闻中去触碰您。”
“年是很长的一个字。它有三百六十五个白晨,又有三百六十五个夜,而一个日夜,又有十二时辰。如果心里揣了一个人,那这十二时辰又会在不知不觉间成倍滋长……数着时辰,数着日夜,等,盼。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很久,久到寄来的信都被摩毛了纸边,久到我模糊了您的容颜。可您好残忍,就这样把我丢在那,一个字都不再给。”
子徽仪颤声道:“有时我都想,您是不是忘了,我还在等您……”
风临捧住他的脸庞,心痛道:“我没有忘!一刻都没有!那时我……我写不了字了,手拿不住笔,想让白苏代笔,可没写两封,她就不在了。我根基不稳,没有心腹,身边又不知谁是眼线,那时心神俱疑,连驿路也不敢信任,便……”
“说到底这都是我的错,可我没有一日忘了你。”风临捧住他的脸,逼他看自己,声音也有些哽咽,“我比谁都想回去,拿刀杀人,立功,去拼命,就是想早点回到你们身边,真的。”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风临双手捧住他的脸,吻去他脸上的泪珠,将他所有苦涩含入唇齿。
“不要怪我,徽仪,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轻吻他眼睫上的泪,“今后我不会再让你等了,我就把你带在身边,走到哪都带着你。”
子徽仪听着她的话,悲从心起。
残酷的命运十几年来一直在戏弄他,它们剥夺了他一切,什么也不肯给他。假意予他,又在他刚生出希冀时夺走。如此反复,挣扎十几年,他终于心灰意冷,认了命。
既然永不会给我,那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不再期盼,不再奢望,连同人私心那一点贪求都抹杀掉。如此就永远不会有失望。若连求生之欲也抹杀干净,那便连绝望也不会有了。
渴求爱,渴望活,是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但现在,这个人都不要了。
他对这世间只有一个诉求:我孤零零的来,孤零零的走。
但现在有个人拦住了他。
她以一种相当残忍的方式把他摁在伤口上,逼他直面,逼他把所有的痛苦呕出来,然后一点一点把他拼起来。她和他说要在一起,她和他说“以后”。
以后,多么美好的词汇,他大概一生都无法拒绝这个词所带来的诱惑,皆因是从她的口中道出。
命运的残酷他心领神会,无力再承受哪怕一次打击,可她就在眼前,她说她会和他在一起。
那他可以再赌一次吗。
“是真话吗?”他落泪道。
风临说:“是真的。还有徽仪,我们要你我相称。”
“你真的没有一日忘了我吗?”子徽仪问,“那为什么还去找别人?”
风临微愣:“什么?”
子徽仪用那双清忧的眼眸望着她,问:“您说我无趣,说我比不上别人,全都忘了吗?”
风临恍然忆起,顿时脸色微变:“我没……”
他难过言语,本就因刺激苍白的面容,在伤心之下更加清莹易碎:“您说我无趣……拿我与别人相比,我真的很伤心……我讨厌这句话,我不喜欢!我不是无趣的人,是你变心了!”
“我没有。”风临忙解释,“我岂有变心,那是我编来气你的,我胡说的,根本没有那回事!”
“真的?”子徽仪抬眼望她,晶莹水光就含在他眸中,风临心中无限怜惜,忙不迭道:“是真的,我从未入过青楼嫖乐。”
子徽仪看了她会儿,忽地垂下眼眸,莹澈水珠就挂在他眼睫,像琉璃的碎片,令人看着心痛。
风临忍不住双手捧住他的脸,吻去他眼睫上的泪,道:“我心里只有你。从来只有你。”
这两句犹如天降甘霖,一瞬泽淹了他的心。无尽悲情伴着丝丝缕缕的痛意涌来,绕上心头,子徽仪合目低头,酸楚轻叹:“殿下,你把我骗得好苦……”
风临轻拍他后背为其顺气,一刻不转地望着他道:“是,我不好,所以别对我客气。今后别委屈自己,想要什么,就牢牢攥紧手里,无须度让。”
子徽仪道:“那是无耻之行,我若做了,是自私。”
“这天下谁没有点私心,怎么就容不得你的?”
他如何听得这样一句话,肺腑都为之感痛,微哽道:“那我想要的东西会太多。”
风临眼睛倏尔亮起,激动问:“你要什么?你快说。”
子徽仪眼前阵阵发暗,仍轻声低语:“想要你只看我,想要你只在意我,想要过节的时候,有可以去的地方。想要会有人关心我吃没吃饭,受没受委屈,从外面回来,有人会问我饿不饿,冷不冷。”
他的泪顺着话音悄然滑落,落进风临心间。
“我想要一个家。”
风临痛怜至极,轻吻他眉心道:“都给你。”
“你我之错,皆因你明白我,我不明白你。今我既明白了,便使强也要把你攥在手里!你这辈子的去处只有我,我这一生的归处也只有你。”
子徽仪悲心大怮,泪止不住潺潺涌出,终于压不住内心的情感,伸手一把抱住风临,啜泣道:“殿下,我的信没了。”
她抱着他道:“回去我们一起找,找不到也不要紧,以后我们还会有一百封、一千封的信,比从前的更缱绻缠绵。”
子徽仪彻底崩溃在她的话音中,哀泣低语:“再不要回到过去的日子。”
“不会了。”风临紧紧抱着他,“永不会了。”
泪血俱下,两心终明。
二人终于剖情而白,在这初夏雷雨之夜,靠近了彼此。风临心情激涌,此刻如何舍得放手,他亦五情翻震,难以平复。然子徽仪本未伤愈,正虚弱之期,骤经悲喜,兼之心神惊吓,此时松下气来,一时眼前昏黑,气力尽失,倚在她怀中渐昏睡了去。风临愧疚心疼,手不断轻抚他脸庞,入屋给他穿好鞋子与外袍,将人抱了出来。
风临抱着人出来时,白青季正在院中装傻子,派人守在前门,直勾勾看着外头,听见身后门响,她立刻转头行礼。
素问与星程就在院中,被堵住嘴,惊恐地看着她。
白青季悄悄看了她怀中人一眼,作揖的身子深了几分:“恭喜殿下。”
风临没多说,只丢下两个字:“返京。”
翌日夜雨天明,子徽仪睡醒后,忆起昨夜种种,心里后生出尴尬与羞窘,亦有对风临昨夜举动的余气。而风临自知刺激了他,愧且心疼。各存心绪下,两人相处多了丝微妙的尴尬。
一上午,除了子徽仪给那几个没见面的暗桩求情外,他们没再多聊什么。
晌午时分,众人选了家小店用午饭。
子徽仪昨夜流泪太多,眼睛微微红肿,眼尾带着抹薄红,像点了胭脂,倒有几分可爱。他不好意思见人,偏车上无帷帽,只好低着头遮掩。
两人对坐,他也没怎么吃,倒是风临端起碗,没半点声音便吃完了一碗饭。
放下筷子,风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拿起碗扭头对白青季说:“再来一碗。”
白青季:“……”
用完饭,风临像怕他跑了似的,抓着他手腕上了车。
二人坐在车内,许久无话。寂静中车马缓向前驶,车微动,初夏日影顺着窗落进来,映在子徽仪脸上,隐隐晃动,他的长睫与鼻尖,唇瓣皆有碎光烁动,如水池粼粼波光。
他垂眸望着地面,风临望着他,突然凑过去照他脸亲了一口。
这一吻亲得又响又用力,子徽仪猝不及防,睁大眼转过来看她,眼中有惊讶。
风临坐回去,将他手拉在手里,倚在座上,忽地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