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还打!再打我就真不客气——啊!我忍你很久了,老家伙,我给你脸了!”
子丞相道:“很好,年轻人,有朝气。”
闻人言卿抓着曲谈,被殴了数下也不放手,也不防,顶着拳头去殴对方,撕打间两眼发红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东殿内打作一团,喧乱震宫,殿门处有不少人忙不迭跑去,满东宫传告:“明辉殿打起来了!打人了!”
“什么?!”
东宫众属官一听,哪还得了?立刻跑去詹事府、右率军叫人,詹事府属官们皆是风临之人,一听被人打上门来,哪里忍得,当即就往明辉殿赶,呼啦啦来了一大片。
风临带来的属官大都是随过军的,可谓文武具备,一经参战,立刻展现出勇猛的气势。
由于对方整体年龄偏大,未免事后有损声名,她们心领神会,一到便在瞬息以眼神定下战术,年轻人拉偏架,老臣负责上前进攻,对着那些人就是一通老拳。
周厚德望着这鸡飞狗跳,艰难来到子丞相身边:“丞相,不拦拦吗!”
子丞相在最后方啜了口茶,品了品,转对身后已吓得目瞪口呆的宫人说:“有些凉了,换一杯。”复转过头,冲着人群悠悠喊了句:“别闹出人命。”
人群听罢像有了底气,遂打得更起劲了,殿内嘈杂大盛,官帽与拳脚齐飞。
正在此昏天黑地,鞋飞拳落之际,一道厉喝自殿外响起,震传整座大殿:
“太女殿下到!”
此言如平底炸雷,霎时满殿人臣皆怔,震惊地回头。
回来了?慕归雨停下动作,暗与闻人言卿对视了一眼。
就在眼神相触瞬间,外传来一阵铿锵震地的脚步声,两列着甲士兵入殿开道,张通鉴与人左右领头,执刀踏入,毫不客气地切分开人群,强硬清出一条路来,两队士兵列队左右,正步转身,将手中兵刃立齐,发出齐而巨的铿鸣。
金属鸣响回荡大殿,在人微微耳鸣时,一股冰冷威意自殿外涌来,横压大殿。在寂静中,一道脚步声逼近,由远及近,于众人目光中,缓慢踏入殿内,长剑入目。
慕归雨反应最快,立俯身行礼:“臣拜见太女殿下,问殿下安。”一众人皆随之俯身,纷纷行礼揖道:“臣拜见殿下。”
黑靴踏入,于宫砖击出暗响,慢停于殿正中。
四下噤声,满殿寂静。风临手搭在长剑上,立于两列亲兵中央,睨向众人,扫视一周,噙着冷笑道:“诸位,好本事啊。”
无人敢吱声,四周隐隐阴寒。风临冷眼环视:“丞相呢?”
众忙暗寻,这才发现子丞相不知何时躺倒在椅上,闭目不动,周围有人忙上前查看,大喊:“丞相被她们气昏啦!”“这群混账!”
慕归雨:“……”
风临寒笑,看向曲谈一众,道:“好啊,想来是诸位闻战事在即,欲效力于国,这才在东宫演兵排阵,为孤解忧。是吗?”
曲谈此前心中一直轻视风临,直到此刻真正直面风临,忽地五脏六腑俱寒,十指无端发麻,竟低头不敢直身。
大殿惊得可怕,众臣连大气也不敢出。慕归雨此时暗踹了闻人言卿一脚,闻人言卿立即会意,扑到风临面前呜道:“殿下,她们欺负臣!仗着人多势众,便打上门来,将臣等折辱……殿下,您要为臣们做主啊!”
江渝水见状当即跪地:“殿下,为臣等做主哇!”
风临冷笑着扫了慕归雨一眼,目光从闻人言卿等人身上掠过,最终看向曲谈一众:“哦?这么说,诸位不是来为孤解忧的,而是打上门来的,是吗?”
字字如冰刀,沿着人脊骨刮下,其跪众皆噤声不敢应,曲谈四肢寒颤:“我……臣……”
“其后必有指使,给孤拖到东宫正门前,打三十板,后细细审问。余下凡参与斗殴者,罚奉两年。”
风临说完这几句,直接挥了下手,后方立刻来人拖押。风临回头看了眼地上被打昏的人,说:“把这些人抬去医治。唤御医来,为丞相施针。”
子丞相忽然睁开眼,道:“哎……我怎么……咦殿下?您回来了?”
风临呵笑一声,转身道:“着人来收拾下。周大人留殿汇报,其余人,都滚。”
四周属臣纷纷暗对眼神,赶紧行礼往外溜,子丞相亦拉住子敏文,悄悄离殿。
惊魂未定的宫人们强稳精神,低头入殿,开始整理,殿外的东宫侍卫们也动了起来,入殿抬人。经过风临时,风临照着负责人脑袋就是一掌:“什么也管不住。”
其人俯首告罪,紧张退下。她扫了眼殿内地上的人,低声嘀咕了句:“还行,没打输。”
听见这话,闻人言卿等人互相对视一眼,赶快悄悄离殿。侍卫们灰溜溜告罪进去,风临深吸一口气,冷脸带着亲兵出来,示意她们先到庭内候着,复在廊下叫住慕归雨:“你等等。”
慕归雨停下脚步,转向风临作了一揖,没有发问。
风临也没有立刻开口,而是踱步走近,打量了她一眼,后寒笑道:“你知道了?”
慕归雨低头说:“臣猜到了。”
“呵。”风临冷笑一声,“那就好办了。”
她站在慕归雨面前,伸手掐住对方下巴,抬起她的脸,阴寒注视其双眼:“孤说了,要珍惜这次机会,为什么你和她一样,都把孤的话当耳旁风?”
慕归雨抬眸看她,没有吭声。
风临寒笑道:“孤派了一千名亲兵去,你也敢动手?如此自信吗,还是因为你太聪明,就不自觉把别人都低看了?”
慕归雨低眸不语。
风临使劲掐住她的脸,冷声道:“你该觉察到的,孤多希望你收手。”
慕归雨垂眸不辩,只道:“臣知罪。”
她盯着慕归雨,慢慢松开了手。慕归雨站在殿门前的廊下,任由她目光刺来,始终不动。
廊影错落于她面容,四周倏尔静默。风临看着她的脸,内心生出股悲凉,阴寒的怒火于影下渐燃,炙烤向心。她想:又是如此,你又一次这样选了。
他被掳走后我是怎么过的,你在我身边看得清清楚楚。你明明看到了,居然还再一次选择这样做?
事实若莫大的讽刺扇来。过去数十日自眼前飞掠而过,风临暗咬牙,扯着嘴角露出了个嘲讽的笑:我从延平门夜忍耐至今,尽全力容谅一切,最终就换来了这个?
你把我当什么?
我算什么。
爱人所受之苦闪现眼前,那度如年长的十五日化作荆棘,沿着肺腑缠绕上心脏。
自宫变当夜压抑的怒火终在此刻迸发,风临目光渐寒,低声笑道:“老师,你真是给孤上了一堂好课啊。”
那二字自耳边一闪而过,慕归雨愣站原地。
风临缓缓敛去笑容,沉着脸静默片刻,突然转身,一脚踹向慕归雨!
慕归雨猝不及防,却没躲避,生生受下了这一踹,连退数步,自阶边踉跄倒落,翻滚而下,竟被一脚从明辉殿前踹了下去!
在太女的明辉大殿前,她像个红木沿着宫阶一层层滚落,从最高处直滚到最后一阶,身躯飞落在地上,撞出重重一声闷响,扑棱棱滚了几圈,最终停在宫庭之下。
群臣俱在,众目睽睽,满宫寂静。她蜷在地上半天没动,很久后慢慢伸出手,用手指扣住宫砖的缝隙,另一只手捂住心口,缓慢地抬起头。
四周都是臣官,千百双眼睛,都在看她。慕归雨未吭声,左手指用力扣着宫砖,微微撑起上躯,回头看了一眼明辉殿。
在这座储君的宫殿前,在这座她曾日夜出入、相熟数年的殿前,她被踹了下来。
慕归雨缓慢转回头,捂着胃,努力向上牵起嘴角,扯出了个微笑,可在下一瞬,她当场吐出了一口血!
四下俱起惊呼,闻人言卿大骇,摔下官帽就往那跑:“霁空!”子丞相手疾眼快,一把拉住。
风临方才没压住愤意,在那一脚出去后就后悔了,而见这一幕后更直接僵住。她是存了泄愤的心,但没使全力,且身体尚未痊愈,本以为力道不会大,绝未料这一脚会把她踹下阶去!
她站在阶上看见滚下去的慕归雨,整个人都有一瞬呆住,十指发麻,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念头闪过——
这可是长姐的宫殿……!
风临看着被踹落在宫庭的臣子,忽地脸色巨变,飞快提摆下阶,朝那疾去。
正在她往慕归雨方向急走时,一个人突然从侧方冲跑来,滑跪至她面前,一把丢下笏板,远远地便伸出手,用尽全力去抓住她的脚。
风临怔住,缓慢低头,见是左序。
左序跪在地上,一身绿袍满是灰尘,十指已然灰污,她不发一言,只低着头,死死拦风临的步伐,一眨眼,眼泪就顺着鼻梁一滴滴落在地上。
这个单薄的文臣使出全力去阻面前的绣金靴,可无论如何也推不动她的脚,左序泪流得汹涌,不过这短短时间,背都哽得发抖,她极力忍耐不发出哭声,生怕激怒面前的储君,可还是从口齿中溢出低呜声。风临不动,她也仍死死抓住风临,像个拼死一搏的鹿。
风临感到莫大的锥心,痛且哀道:“你做什么?”
左序一句话都不说,就这么抓着她的脚,叩首流泪,把头磕在宫砖上,一下又一下。
风临圆目看她,这一刻直感天地摇晃,眼前昏黑,满心尽是震痛。
慕归雨缓慢回头,看着身躯颤泣的左序,捂着胃,如吞千刀。
风临瞪望着左序,嘴唇微微张开,俯身想伸出手,慕归雨立刻惊目,飞快爬起,不顾一切跪到风临面前,一把拉开左序,将其挡在身后,抬头望向风临。
在此瞬间子敏文冒险上前,飞快扯走左序。
风临不可置信地看着慕归雨,见她伸出那只沾血的右手,朝自己鞋尖伸去,将要触及时又收回,换了干净的左手,使劲抓住自己的鞋尖。
宛如五雷降身,风临在莫大震痛中将目光寸寸挪到面前人脸上,见慕归雨目露戚光,沾着血痕的嘴努力扯起,道:“殿下,我知道这样说很恶心,可我真的没办法……规矩就是规矩。”
她嘴唇闪过丝难察的颤抖,极力压下,破釜沉舟般道:“只要暗桩要走,我们就必须帮。”
“慕霁空!”闻人言卿急喊了句,立刻被人捂住了嘴。风临死死盯着她的手说:“你在做什么……松开……”
慕归雨指尖抓着风临的鞋面,阖动沾血的嘴唇,低声道:“从缔康年至今,四代法司,皆奉此家规。暗桩功成,保其身退,此为……家规第一铁律。既领司印,便承律则。庇护他们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这群人是为武朝抛诸生死的人,只要开口,他们的后路,我一定要保。”
她跪趴在地上,把头深深抵在风临脚前,“殿下,那不是一个公子或一个男子的事,那是我朝法司属下所有暗桩的事……那是几千条人命。我不敢擅专。”
“几千双眼睛在看我,我不能……规矩,不能废啊……”
慕归雨痛苦地止住话音,片刻后,她忽然提高了声调,低头开口,血丝就在她说话间缕缕渗出,滴在地上:“利用清华公子做暗桩的事,是臣对不住殿下!臣逼迫公子,无由可辞,无言可辩!殿下怨臣,臣愧颜伏受,唯请勿责公子!”
她声音虽已沙哑,但满场皆闻其言,字字不失。
“殿下这一脚,臣受得不冤,是臣有错在先。臣……愧为人臣!臣——”
慕归雨话音梗在喉间,皱眉伏在地上,嘴里忽又溢出了一丝血。
风临心脏窒停,几乎瞬间蹲下身,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好像捂住了嘴,这人就不会再呕血,再说出这些话。
感受着压在面上的手,慕归雨心已灰暗,她忍着这几乎可以将她就地捅杀的痛意,抬起手握住风临手腕,缓慢地拉开。
慕归雨将她的手拉停至面前,抬起另一只手,扯起袖子,一点一点擦去风临掌中沾上的血迹,道:“对不起,殿下,对不起……”
“臣的确……不配奉君。”
在这句话说出时,落在掌心的红官袖忽然变成了火炭,风临直被这一下烫得弹站起,一连后退两步,睁大眼睛看着慕归雨。
慕归雨跪在那,一动不动,仍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片刻后,她黯然一笑,慢慢放下了手。
长姐的正殿就立在身后,四下死一般寂静。风临望向慕归雨,抖着抬起手,指着她道:“你……你……”
铺天盖地的打击压来,风临胸膛闷堵,天旋地转,只觉一口气上不来,望着慕归雨的身影,忽地仰头跌倒。
“殿下!”寂静的人群中突然爆发惊呼,张通鉴带人飞快赶过去,士兵与宫人、属官立时如惊醒的鱼,朝着风临所在涌去。
张通鉴等人率先赶到,扶住风临,围着把脉,吩咐人唤御医。风临喘不上气,头一阵阵发胀,却仍在不适中抬起手,指向慕归雨的方向:“唤……御医……”
然而人群聚挡,那个人没有听见这句话,亦没看见她的眼神。
人群之后,慕归雨跪于广庭,墨眉黯聚,望着风临所在方向,苦笑一下,灰暗合目,抬手冲那个方向俯身行了一礼,遂别过脸,缓慢站起身,背离人群,朝着东宫大门的方向走去。
“霁空!”闻人言卿在急涌的人群宫侍中奋力回头,朝着她的背影大喊,“慕霁空!等等!”
但那个人没有停下。
她跨过宫门,走出宫庭,没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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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归雨出宫后,一路乘车回到慕府,回到自己曾经的院落,屏退下人,对眼圈发红的乌素云子说:“去唤府医。去拿套干净衣服。”
待两人刚一出门,她便起身去床前扯下床帐,使劲把绸布撕扯开来,飞快系成长条,随后抱着它走到桌前,搬起凳子放在桌上,几步上桌踏凳,拿布条对着上方房梁一甩,末端系好,往脖上一套,便踹了凳子。
外头云子正与人吩咐,忽听得屋内“哐当”大响,忙进屋去,一进来便看见慕归雨挂在半空,当场吓得惨叫:“家主!!”
她连滚带爬跑过去,爬上桌子,拼命用手抱住慕归雨脚往上举,哭着朝外喊:“快来人!!”
刚走到院门的乌素听见这一声喊,心猛沉,立刻往回跑,入屋大惊失色,手忙脚乱把人救下,和云子一起围着她嚎啕。
慕归雨坐在桌上,不发一言。
乌素拉着她大哭:“有什么想不开的啊家主!要到这个地步!”
云子哆哆嗦嗦地给她解绳子,嘴唇都青得说不出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抖着手把帕子递给她。慕归雨接过擦了下唇,定定默坐少顷,复笑道:“刚刚糊涂了。现在好了,无事了。”
可乌素不肯信,仍旧大声哭泣,那份委屈浓得泪都化不开。慕归雨听着无奈,有些木然地笑道:“你嚎成这样做什么?”
她道:“我为您屈啊!”
“为我屈?”慕归雨听完反而笑了,“我哪里屈?这都是我该得的,谁让我犯了错呢。”
乌素根本不能接受,只一味的哭。云子抖着手抓那布条,道:“您错在哪里?这么多年……您,您……”她说不下去了。
“我有错,很多很多。”
慕归雨目视前方,张开沾血的唇道:“我最大的错不是犯了错,而是明知前路是错,仍迈了过去。”
“一直如此。”
她攥紧那块沾血的帕子,眼睛直望着前方,惨淡笑道:“我这样的人,怎么敢恬求天光呢?”
乌素泪如雨下,痛心垂首:“家主,别再说了……”
“乌素,别为我流泪。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说完,她静了下来。如此坐了许久,她发觉无处可诉,摇摇头,沉默片刻,无言出门,走向了祠堂。来到祠堂前,她端正发与衣,走进堂中,为众先人进了柱香。
面前一排排字竖立屋内,在慕家祠堂的牌位上,往前两代,姓氏之处,赫然皆写着“穆”字。
香烟袅升,慕归雨抬头看向那一排排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正默然静立,忽然一阵过堂风自后而来,倏尔吹起她发衣,恍似一水落额,慕归雨忽惊而抬眸,怔望向前方。
一个个穆字忽变了模样,锋利割进她眼中,耳畔风声呼呼作响,从前二十几年人生在一瞬晃过眼前。
慕归雨讶目后退一步,看着前方众牌位道:“而今才知……而今才知……”
她咽喉艰涩,声摧如血般低念:“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1]
嘴角好像有丝液体流下,慕归雨拿出帕子拭了下,后看也没看手中帕子,摇晃着直起身,松指将它丢在地上,望着前方,向门外走去,口中低喃:“旧事已至了结日,残烬当是随风时。”
“来生愿身愚且钝,浑浑茫茫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