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清华公子竟是慕大人的暗桩……”
东宫宫道上,几个披头乱发的属官抱着官帽,边低谈,边往詹事府方向慢走。
司直顶着一脸灰,皱眉叹道:“方才听她所言,公子似为其所逼,唉,不知是从何时,若是在太女伏北那一年,那便不妙了。婚约被夺,实在是种羞辱。她这样不择手段,也难怪会与殿下结仇怨……”
一旁同样灰头土脸的徐雪棠闷声不吭。虽然未至明面,但王府属官许多都对慕归雨颇有微词,越重风临,意见越大。她也不例外,可是对这逼迫之说……
一旁司直犹豫道:“对我们,殿下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不然呢,把你也拉去打板子?”徐雪棠反问。司直笑着点了下她。
“这帮人下手也狠,挠死我了,嘶……”一人摸了摸脸上伤口,问她们,“去不去看刑杖?解解气。”
“我不去了。”徐雪棠摇头,“闹出这事就够丢人了,若非怕咱们的人吃亏,我断不参与。”她与二人挥挥手,朝詹事府走去,低头看向袖子的破口:“唉,新官袍才穿了几天……”
她刚要走,司直忽然唤住她:“哎,那不是那门下侍郎吗。这个方向,她也去观刑?”
徐雪棠抬头望去,见闻人言卿一瘸一拐地往正宫门方向去。她眼睛微转,改了主意,低声说:“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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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辉内殿内,风临捂着头满身冷汗:“不该做的……”
在剧烈的头痛中,她混乱地想:她们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们那一刻看来的眼神,让风临想起了那个紫宸殿的囚徒。从前,许多人也是这样看她的。
风临突然一阵恶心,不住地干呕。
旁侧张通鉴等人忙给她拍背递水,她缓了口气,环视问:“慕霁空呢?”
张通鉴与乐柏等亲卫暗暗对视了一眼,神色微妙。因先前事,风临的亲卫士兵早就对慕归雨有不满,这回又起争端,暗地里谁都不去管她,有意就叫她那样走了。
风临得不到回答,有所觉察,语气重了些:“人呢?”
张通鉴这才答:“慕大人方才离宫了。”
风临静默一瞬,抬手就把水泼在了张通鉴脸上,张通鉴立刻行礼:“属下妄为,请殿下恕罪!”
“带御医去慕家。”风临说完这句话头痛欲裂,丢下杯子便捂住脑袋,问:“闻人呢?”
张通鉴已经快步去办事,乐柏上前应话:“回殿下,闻人大人刚刚往咱宫门那去了。”
风临沉默片刻,捂着头没再多说,转道:“那把左秩平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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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宫道上,闻人言卿顶着一头散乱的发髻,面色阴凝往正门处走。引路的小宫人快步追跟在她身后。
她到时,杖刑刚行了一半。听到宫门外隐约的计数声,闻人言卿停下了脚步,转头走到了就近的宫墙下。引路的宫人疑惑,慎然开口:“大人?”
她抬手做了个止的手势,对方立刻噤声,低首退至她身侧,再不言语。
闻人言卿站在宫墙后的影下,阴冷地等待。
一个又一个数字传过,杖与哀嚎声起此彼伏。终于,在时间并不短的等待后,刑罚终于迎来了最终的数字“三十”。受刑的惨叫声也落了几度,只剩下低低的痛吟。
在这个时候,闻人言卿动了。
她抬步向外走去,俯视经过刑凳上的受刑人,站停于行刑诸人面前。
监刑的右率领判上前作揖:“闻人大人,您怎么来了?”
“你说呢。”
“我来观刑,看罢好去回话。”闻人言卿说完,眼睛看向刑凳上的曲谈。
领判立时会意,瞄了曲谈一眼,回道:“哎呦,刚巧在您来前打完,这……”
“那怎么办?”闻人言卿站在下,用那双阴冷的眼紧紧凝视她们,“我还没看到。”
领判一时无话,慎且为难地暗观她神色,身后执杖的士兵也在悄然打量。
闻人言卿从袖中抽出锦袋,上前掖进那人怀里,道:“有劳。”
领判低眼看向怀中,又抬头看了看她,眉宇紧皱,在一番复杂的沉默后,终对身后抬起手一挥:“行刑!”
“什么!”身后被押的官员低呼起来,谢雀翎哑着嗓子道:“闻人……你安敢如此!”
曲谈在刑凳上挣扎起来:“闻人言卿,你个孽畜……你以——”
不待说完,闻人言卿拿出帕子,上前使劲塞进她嘴里,面无表情道:“今天你的话太多了,歇一歇。”
领判复杂暗看,朝身后士兵使了眼色,立刻臂起杖落。
一道道捶肉声响起,四周哀嚎连绵,闻人言卿眼睛只盯着面前那个人。很快的,那人就没力气了。
等到该打的数打完,曲谈已经没了声音,鼻子里只有进的气,听不到出的声。
闻人言卿抬起头,对领判及诸位作了一揖:“有劳各位了。”便转身向东宫内折返。
领判与士兵们在后方复杂注视她背影,看了看刑凳上的人,道:“抬走。”
前方闻人言卿脚刚跨过宫门,她就见到站在右方的徐雪棠三人,停下了脚步。
徐雪棠看着她:“何必呢。”
闻人言卿一字字道:“辱我可忍,辱我友不可忍。轻我可容,轻我主不可容。”
徐雪棠皱眉看向那群半死不活的人,低声说:“那又何必今天。”
闻人言卿看向她,幽幽一笑:“徐大人,在先太女走后,这八年时间,我只学到一个道理。”
“报仇不能拖。”
徐雪棠盯她许久,最终仅有四字出口:“人言可畏。”
闻人言卿笑着向前,道:“粪污之人,还要何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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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皇城门前,寒江从车上下来,急往东宫方向赶去。入宫城没多远,便见到前方有人被侍卫架住,往东宫方向拉去,那人大叫:“放开我!我要出宫,再晚就来不及了!”
寒江定睛细看,见是左序。
她跟在这帮人身后,一前一后赶到了东宫。
连过两道宫门,来到风临所在宫殿的偏厅,一入殿便见风临坐在小榻上捂着脑袋,左序被人拉到前面,见到风临,稍消停了些,面色凝重行了一礼,但不待对面出声便开口:“请殿下容谅,许臣先请明日之假。”
风临抬眸问:“你要罢官?”
“不。”左序声音沙哑道,“臣要请假,明日去参加慕霁空的葬礼。”
风临目光明显生变:“此言何意?”
左序望着她,几度抿唇,终哽音开口:“她怕是活不成了。”
风临心脏窒,猛地伸手拉住她:“你何以断言?”
面前的左序忽然用一种悲戚的目光看她,两只眼如深深的湖,每一滴水都是悲。她张开嘴说:“殿下,我就是知道。这些年我一直看着她。我就是知道。”
“方才孤已派人去了,她不会有事的。”风临的嗓子忽也有些哑。左序黯然笑笑:“但愿吧。”
“你走吧,去看她吧。”风临道。左序略有迟疑:“您唤我来的事……?”
风临垂眸,脸色很不好:“本就是想让你去的,未想反而耽搁了……孤派人快马送你。”
左序暗中惊诧,敏锐抓住她那丝情绪,劝:“殿下您若肯露面,也许更令她心喜。”
风临目光扑朔:“过后……会去的。”
“好!好!”原本消沉的左序忽地激动起来,想抓风临衣袖,又把手收回去,连声道:“殿下请一定要去看看她!微臣谢过殿下了!”那激动的样子有点可怜。
风临很难受,坐在榻上,脸被屋影完全挡住,点了点头。左序转身要往外奔,忽听身后传来问话:“刚刚你到底为什么要拦孤?”
左序脚步缓缓停住,诧站在那。
“你们……怎么能这么想孤?”
霎时间伤悲自四面八方漫来,左序抬头看向这座无比熟悉的储君宫殿,眼前晃过那个已故去多年的女子,她忍着眼眶里的酸意,慢慢回头看向身后年轻的面孔,说:“殿下,战战兢兢太久,我们不敢赌了。”
榻上的人垂首而默,半晌,抬手对她无力地挥了下。左序行礼,快步奔出宫殿。
四下安静,寒江站在旁许久,此时才动起脚步,眼神示意旁人都退出殿外,自己接过药盏,走到榻前坐下,喂给风临:“喝一点吧。”
风临没说话,低头把她奉来的药全部饮下。放下药盏,寒江心疼望着她,忽伸出手将她轻轻揽住。
寒江因为奸细混进府内的事上火,嘴角起了一串泡,嘴一动就钻心疼,却仍然搂着风临不断轻声宽慰,像在哄小孩子一样。
“殿下,她们之所以会这般反应,是因为她们在陛下的龙袖下惊惶太久。您刚执掌东宫不到三月,不要急,您还如此年轻,会有大把时间来冲淡过去的阴霾,让天下认得您,明白您。”
她的话真如天降甘霖,正正落在风临此刻最灼痛的地方。风临心顿时纾解极多,胸膛也不再火烧似的恶心,将头轻轻靠在寒江肩上,安静之后,潮湿的痛意便缓缓漫来。
“孤不该在长姐的殿前对她动手……不,孤不该对她动手。”她难受地呢喃,“细想想,她到底对孤犯了什么罪过?”
“孤不该……可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风临不禁抬指抓住寒江衣袖,无不恨道:“徽仪是差点死了啊!延平门,明州城……孤为着这些事,半条命都快搭进去了,她就在眼前看着的,她明明知道孤曾是什么模样,竟然还要送走他!在明辉殿前,听到她承认的时候,那一瞬间,那一瞬间……孤真的想掐死她。”
寒江心暗自一紧,抬手缓拍她的肩,忧心忡忡。
“可看到她那样子,孤的心里……”
她有些无助道:“没想到会把她踹下去……怎么办?”
风临手紧紧抓着她衣袖,深埋在她肩上:“寒江,孤是不是比不上长姐。”
寒江脑海一下闪过那个皇长女的身影,复而抿唇,大力地拥住风临:“在寒江心里,您是最好。”
“您过去很好,现在很好,将来会更好。您不比任何人差,您会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强。”寒江忍着嘴角泡的疼痛,不断地把感情传达给风临,就像一定要让这个人知道。
“您永远是我最为骄傲的殿下。不管您是定安王还是太女,永永远远,都是寒江最棒的小殿下。”
寒江搂着她,把脸轻靠在她头上,轻不可闻地说:“天下最棒。”
风临当真柔肠情触,伏在她怀里声音明显颤动:“只有你傻,才觉得这个殿下好。”
寒江说:“我不傻,是您傻。不要再耽于不快了,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怕真的做错了,事情也总有解决之法。相信您自己,也相信别人。”
寒江把风临扳正,面对面直视道:“我不知今日究竟怎样情境,但无论怎样,慕大人都是疼您的。她不会拒您的。”
风临像是被针刺了,重复道:“她疼我?”
“嗯。”寒江点头,温缓地说,“人都有脾气,何况是文臣,谁会愿任打任骂?如果真的有,那原因也只有一个,便是在意,在意那个人超过自己的自尊。”
“我不觉得慕大人是奴颜谄媚的人,那么她先前种种伏承,答案大约只有在意了。”
寒江看着风临震动的眼神,轻声道:“有些事,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旁观您二人的相处。从前她来王府给您授课常是深夜,讲完课离去时,天都快亮了,很多次送她出府时,我都看到她吃药丸提神,但她好像从未与您说过。课随您定,从没改过时间,她也一次没有迟赴。”
寒江轻轻拉住她手说:“我想她是疼您的,只是她疼的方式,与别人不一样。”
话意入耳,吹起回忆的波澜,旧事恍现眼前,风临忽然就想起这个人从前所有的好。为她的谋划,为她的忧虑,一次次披星戴月的往返,悄悄的关切,为她引商铺路,拉拢旧臣,于皇城扶起她的手,相持走往孝陵的路,倒尽的王府酒水,宫变时的执弓相随,永远最先向她行来的礼,在箭锋下正朝她的停步,在后方看向她的眼神,触碰她鞋尖的,那只干净的左手……
此时此刻,她突然间好像站在三年前的夜,在魏宅火光里,看到那个独立夜林边的女子,她带着一双笑眼,转过头,在看来的瞬间展露一个微笑,火光夜风与她的声音一起,穿过黑暗,落入耳中:
“殿下,好久不见。”
“怎么办。”
风临僵硬地坐在那,颤着唇张口,“孤已经把她踹下去了。”
寒江试探道:“再扶起来就是了。”
“真的能行吗?”风临抬眸看向寒江,扯出一个很僵硬的笑,“如果今后她又有要做的事怎么办?在她那里,事永远排在风临之前。”
寒江忽地无言以应,忡然低头。
殿内寂静,风临没有追问,挪开眼,望着前方喑哑低喃:“不知徽仪走到哪里了。”
“好想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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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我们出发?”
店内,白青季俯身恭敬询问子徽仪。子徽仪起身点头,道了句劳烦,便与她动身。
往车驾走的路上,白青季悄瞄他一眼,笑着开口道:“哎呀,这次把公子您接回来,实话说,卑职真心高兴。”
子徽仪有些不好意思,谢道:“舟车劳顿,辛苦你们了。”
白青季摆摆手:“嗨,我还好。其实论起来,我与公子没什么交集,可说高兴却真不假,我是为殿下高兴。您不知道,自您被人抓走后殿下都成了什么样子。”
“那晚您在延平门被风恪那王八蛋抓走,殿下直接吐了血。”
三个字毫无预兆,就这么猝然扎进耳朵,子徽仪脚步霎时顿住,愣看前方,一片耳鸣。
“你说……什么?”
白青季看似在望着前方,实则暗打量他神色。她无视身后亲卫的眼神制止,状似玩笑道:“殿下吐了血啊,您不信?城门一关,当场血就从嘴里下来了。和公子说句真心话,我从来没见到殿下那个样子,简直像绝望了似的。无论谁拦也不理,非要追出去,就那么砸着城门,血像河一样往下流。”
子徽仪浑身发冷,重复道:“吐血……”
白青季说:“还不是一天。三天啊,三天才止住。”她说到这句话时,也不免声音发涩,努力维持轻快的语调继续说:“那模样,我一点都不怀疑,如果找不到您,殿下也会跟着去了。”
“白副将!”身后李若莲低沉喝唤了声。白青季回瞄了她一眼,嘿嘿笑着对子徽仪道:“不过现在都治好了,公子不用害怕,哈哈。”
子徽仪站在那里,耳鸣茫茫,只觉胸膛内一股疼意盖过了全身所有伤口的痛。他攥紧冰冷的指尖,木然点了一下头,道:“嗯。”
李若莲上前,暗暗伸手使劲拧了下白青季,对他道:“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听她胡说,实则没那么夸张,您看殿下不好好的?哈哈哈,公子咱上车吧?殿下还在京中等着您呐。”
“好。”子徽仪脑中空白应答,一步步迈上了车,却在进入车厢后无言痛蜷起来,他此时忽闪过风临饮药入睡的画面,不禁悲楚,于心中道:说我瞒您,您却也瞒我……
李若莲在车外狠剜了白青季一眼,这时忽听见车内传来话音:“劳烦各位快些赶路。我想早点到华京。”
“哎,好。”
李若莲忙应,催动队伍,后掐着白青季耳朵把她扯到前列,责备:“那事殿下是下了死令不许透漏的,你讲出来不怕挨罚啊!”
白青季龇牙咧嘴,捂着耳朵直起身,却很快严肃道:“那几天殿下为他都成了什么样子,血都快吐干了,他却一无所知?哪有这样的道理。别的人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不在乎。罚就罚,反正殿下的血不能白吐,我得叫公子知道。”
“你啊你……”李若莲又想拧她,但叹了口气后道,“这样也好……他们既然在一起,有些事总要让他知道,知道了,也省得再跑,离了心。他们好好的,我们也好。”
白青季道:“就是这个道理。”
李若莲说:“你还有空贫嘴呢?等着倒霉吧你。”
“我不怕,罚就罚。”
“……哎你说殿下会打我几板啊?不会八十板吧?”
“打你一千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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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东皇城。
观完刑后,闻人言卿立刻折返东宫明辉殿,再次请见风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