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殿后,她再三请求,执意请风临屏退了旁人,与其私下奏对。
一面屏风遮挡住二人身影,寒江独自在这远处殿门看守,悄向内望,不能望见人面,唯见二人的影子落在巨大山水屏风上,像是坐于天地间的两道仙影。
闻人言卿在下首,风临在上位,两人的身影相对,一直在低谈。但寒江听不清。
直到将近尾声时,寒江才模糊地听到几句话,从遥远的屏风后传来。
“这是谁的主意?”
“臣的。”
“殿下,当断则断,不然反受其乱。”
“……孤有一计,本欲回来说与你们,但你所言,或与孤计相冲。”
“既欲清寰宇扫沉疴,便不惧繁巨。臣愿从明令,代行效劳。臣以殿下为先,愿殿下以社稷为先。”
“……”
“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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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大道,人声稀疏。
乘车往相府去的路上,子丞相问子敏文:“怎样,心情好些没?”
子敏文转过脸,用被捶得发肿的眼睛看向她,道:“好什么!”
“年轻人挥一挥拳脚,难道不松快些么?”
子敏文道:“您看我像松快了吗!”
“哈哈哈。”子丞相笑着摇头,“怪哉怪哉,女不类母。”
子敏文气不打一处来,又不好指责母亲,只得憋着一肚子气道:“停车,我要下车!”
子丞相伸手拦住她:“去哪里?”
“我去看看霁空。”子敏文说到这,有些怨地瞥了她一眼,“她身边没个准成亲人,我可不能真看她病死在家里。”
子丞相手没收,慢悠悠道:“你不必往她家中去,现在或有客在。去刑部官署等她。”
“她伤成那样还会去刑部?”子敏文明显不信,但子丞相没有废话的意思,直接吩咐下人:“送女郎去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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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心园内,慕归雨正于房内倚坐,一动不动,等着来客,一阵脚步声渐近,伴着启门声,闻人言卿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怎样!”
慕归雨望向乱发狼狈的闻人言卿,挥手屏退下人,回道:“无碍,凑巧那一脚踹在胃上,这才受了点内伤,方才御医已看过,使止血散给我服下,早就没事了。”
闻人言卿却不信似的:“当真? ”
“嗯,没骗你。方子也可以给你看。”
闻人言卿稍松口气,默了会儿,抬头看她,带着点气笑道:“我家长辈近来购得个风水宝地,准备留于百年之后,我看你喜好作死,不若我将它先买来赠你?”
慕归雨没言语,静静看着她。
闻人言卿气恼与痛心一起涌上,忍不住痛骂:“殿下这回绝不会放过你了,你这个蠢货!”
她伤心道:“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慕归雨听后反而笑了,缓声问她:“怎么也不换身衣服再来?”
闻人言卿顿住,复别开脸不语。
屋外传来竹海沙鸣,像浪潮层层打来,闻人言卿在这竹浪声里感到一股消沉孤寂,蹙眉低下头,长长叹了一息,默坐少顷,忍不住连连摇头,“怎么会到这地步……”
室内有短暂安静。慕归雨沉默良久,开口问:“她怎么样?”
闻人言卿心里很难受,说:“你放心,殿下无碍,只是头痛,没有,没有那个……”
慕归雨垂眸点点头,窗外竹影摇动,她默听了会儿竹声,开口说:“这次我将她得罪狠了,把气发出来也好。”
对面闻人言卿坐在椅上,显出种难熬的姿态,眉从进屋就一直蹙着,待慕归雨说完后也没接话,闷坐了半天,忽而道:“不然,你及时身退吧?”
对面陷入沉默,她看到有竹影落在慕归雨面上,在眉眼处晃动。闻人言卿在等回答,忍不住心焦:“你们这样下去就是不死不休。”
慕归雨终于说话:“两件事,办完我就走。”
说完,不待应话,她便起身下床。
闻人言卿立刻站起:“你要去哪?”
“去刑部。”
“你还去?”
慕归雨平静说:“事不能不做。”
闻人言卿本想劝阻,可看了她的眼神后,黯然自嘲:“罢……我是拦不住你的,没人拦得住你……”
慕归雨走到里厅,拿起云子备好的官袍。闻人言卿跟着向前迈了一步,犹豫蹙眉:“谢家的事,你还做么……”
“做。”慕归雨穿上新官袍,鲜艳的红色裹住煞白里袍,束出她略显瘦削的身段。她理着袖摆,回首看向闻人言卿:“交代你的事呢?”
闻人言卿看着她身上官袍,像不忍见,蹙眉别开脸:“你放心……一切妥当。”
“嗯。”慕归雨走到桌前,挽起发髻,将摆好的官帽戴在头上,转头对她露出淡淡微笑:“靠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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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宫抬回家后,曲谈没熬过当晚,天没亮就断了气。
同样被打死的还有五花判事中的一位中书舍人黄集,而谢家的谢雀翎及另两人则为重伤。余者皆不好过。
消息天明便传出,在朝廷与士林间引起不小的议论。但原本应在风口浪尖的闻人言卿反而没受太多责骂,风临倒首当其冲,受到许多议论。
而因慕归雨携三司,驱使内卫以柳氏家产污赃为由,查捕谢家的事也在此时引起莫大议论。从风临回京起便有许多人来东宫求情、进谏,但风临对此一概默拒。
直到近午时,关于东宫杖责的舆论才似被人扭转,终于也有对曲谈一众的责备之声,而闻人言卿则借助旧人脉,利用昨日在场受刑人的叙述,十分顺利地把自己推上舆论之尖。
当日,魏泽一反常态,出席了华京文林的集会,是日夜于学林论议时,直接且鲜明地对曲谈等人表达了斥责的态度,并明确对她们的品德臣格做出了质疑。
时有文士不忿,起身驳斥:“阁下从来清高,今何以作此谄媚之论?莫以为众人不知,你早已朝东宫投了名状。敢问阁下,是否那一日抛冠弃履执荆,连德行与操守也一同丢弃了?才在今夜众目睽睽之下,说出如此败名之言!”
魏泽站起身,并不遮掩包满纱布的双手,而是堂堂正正将其摆在桌面,环视众人道:“刘女郎质疑我的为人,诸位是否也同她一样,也怀疑起我的德操了?
她稍作停顿,面对众人目光朗朗道:“自懿明太女归天,家中落难,备受打压,魏家族人被挤出官场,抑郁不得,在刘贼授意下,京周无人愿给予营生,我们不得侍从文墨,连做差役的机会也没有。她们用尽手段,逼迫我残存之族人低头,奉从她们。”
“整整八年,我靠捡菜卖字度日,也不曾接受她们递来的青枝。在街上遭人殴打欺辱、斥骂作践,我也没有将护藏的证物交出去。八年的时间,难道还不能证明我的品性吗?”
魏泽猛以手拍桌:“我魏霈然没有变!今我斥曲谈一众,就是因她们目无国尊,忤乱储宫!那日我执荆自责,是因我确实有过,我领了职俸却没有尽臣责,受恩却没有回报!而我选择侍东宫,原因也只有一个——”
魏泽吸一口气,高声而宣:“我认为她有成为国君的品德!”
霎时间满楼哗然,众人的目光表情都变了,然魏泽反而在这股喧哗中镇定了下来,直面千百双眼睛,道:“殿下堪担国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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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风临在天蒙蒙亮时,终于按耐不住,驱车去了静心园。
许是她去的太早,到达时慕归雨还没醒。
静心园众人对她的到来皆是惊讶,左序多喜,而玄棋、云子、乌素则怀有更复杂的心情。
云子给她引路,得知慕归雨还睡着后,风临让她们不要吵醒她,打算远远看一眼就好了。
云子几人对视一眼,复而道:“若您来了奴却未唤她,家主醒来后会怪罪奴的。”
也会失落。她默默在心里说。
风临在屋外低声说:“孤还会再来的。所以不急这一回。”
乌素登时抬眸,在后方望着她,眼圈红红的。
风临悄悄进屋,远看了慕归雨,见她帐内侧颜,内心丝丝难受,不久后便退了出来。
“您要走了吗?”云子追上前,跟着她身后问。
“嗯。带来的补品你们收一下。”
风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乌素玄棋,犹豫再三,道:“搬东西的那几个,是她的人,就留在这。等她醒了你们告诉她,叫她放心,派去的人孤没有杀。”
说完她站在那里没有立刻离去,可想了想,好像也没有话可以说,默了片刻,也就走了。
等到半个时辰后慕归雨睡醒,听到云子等人的禀告后,默坐良久。
她问:“还有别的话吗?”
云子小心地看了看她,摇头:“没有了。”
慕归雨静坐在那,半晌点了点头,黯然笑道:“有这些话也够了。”
乌素心中一痛,冒然出声:“殿下说她还会再来的!”
慕归雨微愣,坐在满屋竹声浪潮里,许久后点点头,道:“好,有这一句便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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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下午,风临与闻人言卿、江渝水、徐雪棠、云骁在东宫密议之时,得到消息,子徽仪马上抵京。
风临心中立起涟漪,严肃且迅速地与四人议好事情,随后带人去接子徽仪。离去时闻人言卿在后方几度欲言又止,终还是作罢。
来到京城门处没多久,风临便望见了队伍的影。她压不住心中的思念与感情,当场上马奔去,直赶到子徽仪车前,自马上直接跳到车上,打开车门,那个清丽绝世的人正向自己望来,“殿下?”
不过短短两日,她竟忍不住这股想念,上前一把抱住了这个失而复得的珍宝,将他使劲搂在怀中。
扑面而来是他的清香,风临将头深埋进他发间,贴着他轻语:“怎么才来,可知我这两日如何难忍。”
子徽仪颇为意外于她的反应,有些受宠若惊,低眸不好意思接话。可他哪里知风临这两天晚上都胡思乱想些什么,他更不知道,这两天通报他消息的候骑两个时辰便一个,根本没断过。
风临空闲下来就在思索,他到底到了哪里,什么时候到,没到的时候都在干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是不是又在计划什么,是不是又想跑?
她一万个不放心,对他消息的追问已到了可怕的地步,然而在他面前,却装掩得不错。
“怎么不等入城后再相谈,何必如此急?”子徽仪低头询问她。
风临没吱声,衔住他一缕青丝轻吻了下,后才抬起头说:“早见到,早抱到。”
子徽仪的心登时重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脸。风临笑着松开手坐到他身边,无声瞧着他。
他感知到目光,转回头,却猝不及防望见她于日光下苍白的脸色,顿时心似被人重重捏皱。
夏日的阳光那么明亮,却好像照不暖她的脸庞一样,子徽仪注视着,胸膛泛起细碎的痛意,不觉间伸出手轻抚住她的脸颊。
风临睁大了眼。
这个人鲜少主动触碰她,此时此刻居然……她不禁一把握住他的手腕,问:“徽仪,你也想我么?”
问题太直白,他难以招架,想回避,手却被人家攥住。感受掌心传来的温度,子徽仪忽然放弃了挣脱的念头,将手轻贴在她脸颊上,说:“有人说在等我,我怎么能不着急。”
车窗外日影一晃,风临眼睛里闪出极大两点光,呼地靠近过去:“这话我记得了,你想收也收不回去了。”
子徽仪看着她雪白的脸,压着心头的伤感点头,说:“嗯,不收回去。”
回到定安王府,风临闷声任性,硬是在映辉殿赖了两刻钟才回东宫。
两天没见了,两天,可是两日两夜,二十四个时辰,这个人她好不容易找回来,两天没见到,谁知他干什么去了,什么路走了两天……
风临胡思乱想着,拉着他到寝殿内坐下,一句话不说,就又把人搂住。
子徽仪坐在床上十分羞赫,纵使他再纵风临,白日于床上相拥,也还是会感到不好意思。她怎么突然如此黏着自己……
他心绪微乱,可回想起来,殿下小时候似乎也总喜爱每日一起玩,这样一想,倒可以勉强解释了……
子徽仪胡乱按下思绪,抬指轻点风临手背,委婉道:“殿下,我回来是不是该去相府……”
“什么?”
“我应该回相府的。”
“什么?”
“……”
子徽仪有点无奈,抬眼去看风临,没想到见到她有些黯然的神情。他与她到底是自小长大的,只这一眼便知她心绪低落。
他不再多言,伸手轻轻回搂住她。
映辉殿忽然安静下来。
日光如河流淌,逐渐灌满宫室。床边两人并肩而坐,风临紧紧抱住身边人,抬眼望着他,试探性地在他肩头轻咬了一下。
见子徽仪没有抵触,她这才靠近他的脖颈,对着他雪白的肌肤轻咬了一下。
力道不重,但子徽仪还是轻皱了下眉,低下头时却没有责怪,而是问:“殿下,你怎么了?”
风临被那一个“你”字所取悦,两臂紧紧地缠抱住他,在片刻的喜悦后,慢慢消沉下来。埋在他肩部,风临闷闷道:“有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子徽仪下意识转头看她,“谁?”
她短暂沉默后,说出了三个字:“慕霁空。”
子徽仪暗暗稍释,抬手轻搭在她肩上,说:“你与慕大人怎么了?”
风临头仍靠在他肩上,右手指不安分地悄悄揪他肩部的衣袍,子徽仪低头看着,觉她此刻真像一只因消沉而磨爪子撒气的小猫。
他把头更低了些,悄悄离她更近,问:“是闹不愉快了吗?”
风临微顿,遂语气低沉地将那日事告诉了他。子徽仪原本平静聆听,可听着听着,他的表情渐渐变了,到最后简直可以称为灰白的地步。
风临觉察,忙直起身道:“别多想,这与你无关,是我与她之间的事。”
怎么可能不多想?子徽仪脸色已很差,诧且愧地低下头发怔。
他的一次出行,竟把人害到这个地步?
“徽仪?徽仪?”
子徽仪抬起头,刚巧见她伸手探来,覆在他脸颊,“你是生气了吗?”
子徽仪缓慢摇头,却极为难受道:“因为我的错,让你们闹到这种地步……”
风临听后低下头,说:“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裹挟在洪流中的人,洪流的方向不由你的心意,我与她才是决定流水方向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该由我与她承担。”
子徽仪不语,显然无法接受,亦无法释怀。风临不忍见他如此,轻声问:“还是不快?”
子徽仪摇摇头。风临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掐住他的脸颊,道:“骗子。”
子徽仪心不由微颤,抬头看向她,耳畔回响起白青季所言,唇齿苦涩。
风临见他眸光突然感伤,刚想询问,不料子徽仪忽伸出手,也掐住她的脸颊,在她又惊又喜的目光里,他轻声道:“你也是个骗子。”
“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