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们闯来,谢燕翎也脸色不好,其母张口,她不出所料连连推拒。
百般劝说不成,谢元珺终生出恼意,道:“你一天天心向她们,这个不肯那个不做,可你换到点什么?她们谁信你?慕霁空早把她弟弟送去了江淮,这事你知道吗!那太女回京了,这事你又知道吗!”
谢燕翎身形猛地顿住,睁大眼望着地面。
“唯有血缘才是真的。”谢元珺走上前,使劲抓住她手道,“燕翎,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
“你难道真要弃血亲不顾吗?”
谢燕翎紧咬牙关,谢元珺见此狠撇开她手,道:“好!好!你有情你有义。那还等什么,走吧,赶紧走吧,拿你血亲的性命,去全你的忠义吧!”
谢燕翎骤被一话扎心,手猛握紧佩剑,万般纠葛化作尖针穿过,她睁着眼圈灰青的双目,终是开了口:“我这辈子到底毁在你们手里了。既然话都讲到了这份上,好……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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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后,近千名虎贲军士兵着甲带刀,往皇城方向赶去。在经过安德坊干道时,她们突然遇到了另一队人马,也穿戴着盔甲,人数亦有千余名。
两方皆惊诧,立刻互斥:“你们什么人?!”“放下兵器!”而就在此时,自南忽而又赶来一大队人马。
在同往西南皇城门的主路上,赶来支援的守备军田良部、赶去襄王助平叛的守军、意欲救人的虎贲军意外相遇。
因情势不明,又涉政变,三方难辨敌我,遂交战。
顾崇明奔跑在华京大道上,沿田良等人离去方向追赶,肺里喉里火燎一样痛,只觉悲哀,这浩大天地竟无一人来帮她!
她隐约听到前方有刀剑声,拼了命循声跑去,等到赶到时,田良已倒在血中,凉了许久。道上许多尸首,横七竖八地倒着,有马匹徘徊在道旁,马蹄敲着道土,血流了一地。
“田姨……田姨!”顾崇明怔然看着这一幕,如遭雷劈,跑扑过去把人抱起,呼喊,“你睁睁眼!”
田良双目紧闭,两只手大张,早已不在人世。顾崇明怀抱着已渐冷的人,感到股撕裂的痛意,她四下张望,把尸首放下,爬起身跑去一个个翻看地上的人,有穿守备军甲,有穿虎贲军甲,没几个有气息的。
顾崇明最终走到一个守备军士兵的身旁,伸手探了探其脖颈,缓收回手。她慢慢跪在地上,嘴唇发颤:“要你们别去,你们非去……你们也是,她们也是,全把我丢下。”
顾崇明咽喉像被刀割开,突然悲声道:“你们都不要我。”
夜风萧萧呜吹,怀中人沾血的发丝扫过顾崇明手背,她抿起干裂渗血的嘴唇,将士兵尸体放下,捡起地上乌红的刀,起身朝马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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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纛影中,含元门下,刀舞马鸣。
骑兵的突袭造成守备军后方慌乱,谢凤翎等人急欲脱身,强令部分士兵护送她们后撤,生出混乱。而顾严松将想稳局时,风临已至面前。
寒刀迎面劈来,顾严松于瞬间提兵横挡,兵锋撞刀柄,霎时爆发出巨鸣。顾严松毫无波澜的声音于刀震余波中响起:“社稷之储,何故自轻?”
风临淡色变招,于瞬息间握刀转锋,沿其柄滑切而下,“轻民而重己者,不堪为君。”
刀刃摩擦陌刀刀杆,发出刺耳尖啸,点点火星伴刀锋四溅,顾严松飞速抬手避开其锋,复迅握住兵器,后仰上身同时两腿策马。其下马与之历经百战,心有灵犀,立即会意后撤几步,顾严松眨眼间与风临拉开一小段距离,遂提刀劈去。
偃月刀与陌刀再次相撞,震出巨大金鸣,二人马匹坚步不让,两兵在半空对抵,顾严松撑住刀杆运力:“出来打仗,还带个男子?”
风临压刀而下:“怎么?”
顾严松浅笑:“从戎三十年属实未曾见过,实在觉得新奇。”
风临道:“那你见识太少。”
顾严松一愣,随即像是被逗笑了,弯了下嘴唇,只是她笑得太勉强,扯起嘴角也有苦相。四周守备军士兵想来支援,被白青季率众狠命挡住。
刀兵铮鸣间,顾严松轻声道:“卑职一直好奇您是怎样的人。”
夜下风过,她的话音被吹起,在半空中变得很轻很轻:“那时家母以为您死了,没多久她也拔剑自刎了。”
“她走后很久我都在想,究竟定安王是怎样一个人?能让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杀了她后,愧疚到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顾严松抬眸深深注视她:“我很想见见您,与您交谈几句。”
风临似乎不在乎对方所言,面上淡漠抡起偃月刀,呼地照头劈下:“你见到了,如何?”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顾严松两手抓紧陌刀,迅稳接下一招,很平淡道:“我也曾有很多想保护的,但最终都没能护住。”
看似不连贯的话,可风临听得明白。
顾严松道:“家母去后,我们在朝中失了依靠,不得不加倍慎行。我曾以为只要谨小慎微,守身正行,就可以让身边人善终。”
她的话音停了须臾,低垂眸光,露出一个近似叹息的黯笑,再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当初陛下召我们回京原就是压制您的。之后变故种种,我本以为不会再有交手这天,未想还是对上了。”
风临未言,提刀啸音劈去,顾严松横刀挡住,整个身子都被这一击震得晃动,但她仿佛毫不在意,甚至有心情在这性命交锋之刻抬起头,朝着前方远望:“我看到您的士兵都配了破甲锤,看来我们成了你们守株而待的兔子。可您何以断定我们会在今夜行动?”
“赌。”
顾严松闻此一字,不禁握兵叹笑:“战机把握之准确,当今能比肩殿下者,不出一手之数,而兼文武之才,纵横驰骋之能,率身定危之勇,天下无出君右。”
“也许正因此,家母才如此喜欢您吧。”
风临冷笑:“想不到将军如此健谈。”
“我也没想到我能说这么多话。”
顾严松低笑,手上动作未停,连连抵挡风临凛迅的进攻,说话间数招而过。风临攻势凌厉而冷谑,像狩猎的龙虎,每招每式都透着残酷的冷意,顾严松抵挡得有些勉强,两臂震得发麻,险被刀锋劈到肩膀,实在凶险,可在这性命攸关之刻,她竟也隐隐神游:“家母在时曾再三告诫,不准我参言议储,只本分做事。可身处政海,又如何避得开风波?”
“静和嫁给风敬言,是政治姻约,我家身为臣子自然领从,没什么说的。可我想不明白,缙王的婚事是她赐的,现在又因这桩婚姻降罪我家?”
“君恩一念,当真反复至此吗?”
风临道:“将军实在问错了人。孤若懂,今天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偃月刀刀锋凛冽,顾严松再次挡下一招,两臂发力,一寸寸将刀上推:“您想取我的性命?”
风临自马上立起,压着她刀一寸寸摁下去:“嗯。”
顾严松问:“要了我母亲的头还不够吗?”
风临原本淡笑的脸突然冷了,上扬的嘴角像凝了冰,吐出一句寒森森的话:“你母亲的那颗头,是陛下斩的。”
刀锋下的顾严松忽而定住,随即,那张本如讷木的脸缓动起来,挤出薄哀的苦笑。风临此时才发现,这人好像哭过。
“是啊……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家母的那颗头,是替陛下付的。”
她说完,望向风临,眼中竟有泪意:“如此说,我竟不能恨您?”
风临偃月刀使劲往下压去,无所谓地冷笑:“你想恨就恨。”
“可您做的事没给我的恨留余地。”顾严松反手挥杆,大力推开压在头顶的刀锋,同时顺势挥臂将刀杆尾横扫向风临。
“留着我小妹,罪不赦,也不惩。救了她的命,又不用她,把她关在府里,却又在乱时容她外出跑窜,您到底作何打算?”
顾严松抓着兵器,使劲把话与刀一起挥出去:“迟迟不对我们下手,是因不忍吗?”
风临铛地一声挡住,动作快而利落,那双眼好像没有任何波动,冷清清地照着人。陌刀刀锋劈在刀杆上,金鸣随她话音一齐震进顾严松耳中。
“罪魁祸首是她。”
“你们也曾为武朝戍边。”
顾严松目光微滞,也就是在这一刹那,风临横挡后仰,抬腿飒然踢开陌刀,于对方兵器滞空瞬间挥刀劈去,偃月刀自左呼啸劈来,顾严松仓皇抬刀挡住,险被这一击击落马下。
双臂震得发麻,耳畔萦萦绕绕,顾严松不想流泪,但好像这辈子忍的眼泪都要在今天淌出来,她使劲眨眼将泪水从眼眶中挤出,握住陌刀说:“小琪那孩子长得很像静和,尤其那双眼睛,和我女儿小时候一个样子。”
风临十指骤然微紧,手中的兵器隐约沉了几分。她蹙眉看向对方,长睫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
耳边马吼人凄,阵阵血风拂面,陌刀又来,偃月随至,二人交手间,风临看着她的眼,忽而改了主意,收了原本刀势,嘴唇中道出几字:“就到这罢。”遂扯缰,倏尔拉开距离。
顾严松一刀向前击出,还未及收力,正在此时,风临突然提兵,一记探刀骤直劈向顾严松手中兵器。这一击迅如电光,顾严松根本反应不及,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来,紧接着便是“铛”一声震颅巨响,腕间顿凉,还未等低头查看,便见右手同兵器一同飞了出去。
陌刀杆被一刀劈断,发出刺耳磨骨之裂鸣,前杆随声断落,伴着半空中飞溅的血迹砸在地上,右手掉落于几步外,慢慢地不动了。血沿着断手缓慢淌出,断兵之音绕空中未散,幽幽回荡在皇城下。
夜晚的战场就在这一刻静了。
马上顾严松左手拿着剩下那段刀杆,仿佛自身也被劈断两截。
身边寂静,目光、血气与马鸣声一层层迎面泼来,她望着手中断裂的武器,忽然就累了。
面前的人攥缰调马,马蹄缓踱,回转望向她。夜很黑,灯火又远,原是难瞧清的,可马上的皇女眼睛实在亮,连她的影都映出来。顾严松顺着太女的脸向上微望,此时才看到天上有星星。
远处有人在喊,声音层层叠叠:“贼将已败,弃兵投降!”“将军!!”“俯首不诛!”
眼前开始模糊了,也有光点浮动,分不清是星光还是别的,顾严松垂下哗哗淌血的断腕,坐在马上道:“原来今夜有星。”
“我败了。”
她说出这三字时很平淡,连眼也没眨一下,可说到后面的话时却慢慢低下头,扯起嘴角很黯淡地笑了下:“这一世为人实在失败。”
风临勒马,抬手挥刀,微风呼过,刀刃就停在顾严松脖侧。风临说:“降不降。”
顾严松没有动,低头看着马鬃,开口道:“崇明自幼就被留在京里,我与母亲疏于照料,到了今天,也实在没有颜面去教训她。至于静和,静容,我们更是一万个对不起。今生无法,只有来世去偿还了。”
剧痛早顺着大创伤传遍身躯,顾严松视线愈发黑糊,头渐晕,身子也泛起冷来,但她仍没有下马的意思。
她勉强抬起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殿下,您长驻北疆,我则东西南北四疆都去过。各地的落日景色都不同,边疆辽远,景色荡气回肠,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华京的落日。京中好啊……在傍晚时,家人在院子里摆好小茶桌,唤我坐下,热腾腾的茶和滋味足的肉饼,一咬一包汤,孩子就在面前嬉笑吃饼,一口咬下被烫得直哈气。这时天边的日头往西落了,府里有一两点灯亮起,满街热闹的人流声、叫卖声,顺着暖风飘来,夕阳红彤彤挂在树梢,照得满府金灿灿,孩子和家人就在身旁说笑,夕阳的光把他们照得亮汪汪的。才回京一年啊……”
顾严松仰头看向夜空,两颗泪从眼眶中淌出,浑浊地流下:“殿下,我小妹性子烈,但心肠不坏。日后如果她犯了错,请别打她骂她,遇事和她讲讲道理,她会听的。”
风临不知何时止了动作,心肠微恸,默然坐在马上,在她说完后,点头作下了承诺:“好。”
顾严松的泪便像河一样淌出来,转过脸对她道:“若换旁人,不会听我说这么久。”
风临不语,垂眸少顷,慢慢挪开了刀锋。
顾严松泪流道:“我有一把槊,是家母传下来的,我把它放在我家正堂,劳您代转给崇明。”
“我们命不好,但愿小妹能有这个福气。”
风临手暗攥紧偃月刀,道:“好。”
顾严松听到后和泪扯起微笑,转头看向四周:“这些兵都是好兵,我对不起她们。”
前方血气沿街飘荡,顾严松呼出口气,收回目光,于夜中深深望了风临一眼,“吉星高照,永受嘉福。”
风临微怔,诧然看向她。
而就在说完这八字瞬间,顾严松猛将手中断柄丢下,单手攥起缰绳,突而策马向前,如一只决绝的飞蛾,朝着前方的含元门狂奔而去。
风临猝不及防,一时竟让她越了过去。
“这厮使诈?!”白青季见状暴怒,拍马直接提刀追过去,风临神色微变:“等等——”
顾严松拼命驾马,仿佛不在乎前方有无阻碍,会不会坠马,就这样不顾一切地前奔。极速中,一颗泪从眼眶滑出,跟血一齐滴落。
颠簸晃动的视野中,那座城门楼好像近了些,顾严松望着城门上的皇帝,突然凄厉发问:“陛下,您到底为何要让曹保孝看守顾府?”
高而凄厉的话音像一把刀,兀地割开黑夜,将血淋淋的事实倾倒在大地,城楼上的武皇忽哑然,踉往后撤了一步。
顾严松笑笑,松开了缰绳,在颠簸中抬起仅剩的左手拔出腰间的佩刀。那是一把简朴的长刀,是在她入伍后的第一把兵器,佩身多年,刀口已有些钝了。
她仰望烟火缭绕的夜空,将刀抵在脖子上:“娘,做臣太难了。孩儿不做了。”
话音未落,她抓着刀使劲抹下。
横刀狠割,血溅将军甲,只听得一声沉闷的坠地声,前方士兵惊闻回望,世上已无顾氏将军。
“将军!!”道中炸起撕心裂肺的呼喊,原本滞静的守备军士兵突然激涌,朝那个方向奔去,四周霎时乱。
骏马发疯驰远,独留地上那只伤痕累累的左手为落尘覆盖,慢慢被流出的血液染红。
一片嘈杂中,手持偃月刀的皇女下马,一步步走到那尸首面前。白青季下马跟去,担心地看着她。兵器撞击声里,她的影子在地上摇动,暗血映着火把光,缓缓漫盖她的影。
“陈罪君前……”风临望着地上那一滩潺潺流动的血,话音隐隐颤抖,“她是……自刎谢罪……”
风临凝视地血,突然生出剧痛,哑声道:“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该怪谁?”
“严松!为何啊!!”
骚乱之中,一个满身血的老兵疯了般往前冲,使劲推拒北骑的阻拦,盯着前方已不会动的那个人,声嘶力竭:“你怎么能选你娘的路啊!”
凄烈的悲鸣划破夜空,劈向巍峨皇城。遥远的城门楼晃动了下,一向高高在上、冷漠俯视的皇帝终于变了神色,她望着那倒在地上的臣尸,那张曾经终日似笑非笑、如佛像般难辨喜怒的脸终化作烧裂的陶土,崩现裂隙。
夜风呜啸,龙纛摇动。
武皇凭倚城楼,发出苍凉感慨:“鸿鹄高飞……当可奈何……”[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