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最不愿承认的是,此时此刻,她居然没有对此人妄为的怒气,胸膛里涌动的恼意是对另一件事。她恼这人非要把自己置于这境地。
风临阴沉许久,忽地笑了:“若没猜错,她大约还在那等着。”
那笑带丝恼,但南嘉敏锐从中觉察到什么,立刻回道:“睿明无过殿下,属下走时,慕大人确实还在西街站着。”
风临看她道:“你这样听她的话,不如给她做司长好了。”
南嘉忙叩:“殿下这话,还不如一刀把臣抹了去。”
子徽仪一直观察着风临,此刻适时开口:“殿下,慕大人是任性了些,但好歹奔忙一夜,也是赌上性命。殿下只当是看在她救了依云的份上,不若先许她回去治伤,过后发落。”
风临抬眼:“她受伤了?”
子徽仪点头:“昨夜交战时有箭袭依云,慕大人替他挡了,听说左手被射穿了。”
风临眸光波动,须臾对南嘉道:“先饶你,下去罢,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谢府的人盯仔细了,若有人外逃,看看是谁帮手,一齐揪住。”
南嘉暗喜,连连应声退下。
待人走后,风临微微叹息,定了会儿,忽地一撇嘴,抓住子徽仪的袖子,闷头就靠了上去。
子徽仪压掩胃痛,抬手轻触她的脸庞,“殿下心软。”
“生气。气她,更气我自己。”
风临额头靠着他的袖摆,闷声道:“原本不让她来,是为她着想……”
子徽仪垂眸望她,轻声问:“一会儿看望完闻人大人,要不要回西街看看?”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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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京城外,顾崇明正绝望地促马前奔。
刚刚她跟北骑士兵赶到西城门时,方得知一晴天霹雳:昨夜带着风琪的副官吴环在赶往西城门的路上,意外遇见了带着风瑛外逃的恭定亲王。两方一对身份,立时决定结伴。
而好巧不巧,此前风临早递下命令,让人莫拦恭定亲王与风瑛,她的人便未插手。而城门监被买通的人也并不识得吴环、风琪,只见他们是一队的,便以为是恭定亲王的人,就这么让人走了。
人是夜里走的,此时天都亮了。
顾崇明此刻都不晓得该笑该哭,她甚至都不知该去怪谁,只觉命运对她的捉弄,已到了荒唐的地步。
前路茫茫,不知方向,也要追。
她紧紧抓着皇子的白骏马,麻木且绝望地前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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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内,风临到了皇城后才得知,闻人言卿已转往东宫治疗了,据说是她本人执意要求的,理由是怕这里有人害死她。
风临又气又无奈,在关切过皇夫状况后,连忙赶往东宫。恰巧子敏文此前直往东宫去,先她一步到,正见闻人言卿被人抬来。
子敏文与寒江见到满身是血的她大为惊诧,忙命人把她抬到就近殿室,寒江急去唤御医,子敏文就在榻边寸步不离。
闻人言卿躺在床上,看向她,气息恹恹道:“有件事,我这两天一直没敢和你说……”
“你送我的那只鸡……来我家当天就……飞了……”
子敏文霎时心内大恸,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屁话,飞就飞了,我再给你找一百只!”
但闻人言卿说:“会飞的鸡不是哪里都有的……”
她眼皮缓慢垂下,恹恹低语:“可惜那三幅画了……”
子敏文一下子就哽住了。为了买下那只鸡,子敏文拿了家中三幅藏画去换,原来她知道。
眼前人话音越来越低,似是气息难继,子敏文慌极,忙扭头道:“医官快来!”
闻人言卿颤巍巍伸出手,拽住她袖子道:“簪子……簪……”
“早着人送去了!你放心!”子敏文紧紧握住她手,眼眶已是含泪。
闻人言卿笑了下,苍白面色下,这笑显得尤为刺目,“入宫很险……如果我死了,起码让他知道有个人心里有他。他知道了,我死也无憾了。”
“他与旁人不一样……一定要说出来……他才知道……还有人……”
她的话音越来越低,最后散于唇边,子敏文心脏猛窒,刹那手脚发麻,呼喊:“望归!望归!”
寒江疾步推门,门外老御医箭步冲来,一把号住其脉。
子敏文已是泪流:“怎样?!”
御医凝眉不语。子敏文道:“说话啊!”
老御医缓缓松指,又探了探其颈,遂直起身,转向子敏文:“……睡着了。”
“……”子敏文定住,一动不动地仰头望着她。
老御医道:“睡着了。”
子敏文挂着泪痕呆呆望她,忽猛地站起,一把甩开闻人言卿的手,面色铁青地向门走去,“哼! ”
风临赶到时,瞧见子敏文正站在门外不说话,脸板得像铁板。风临问:“人呢?”子敏文哑着嗓子,很是愤怒道:“在里面睡觉呢!”
风临飞步进去,见闻人言卿一身白衣躺在床榻上,头上系着白绸抹额,脸色苍白地枕在那。风临心大颤,快步上前,使劲抓着她手唤:“望归?望归?”
人怎么不醒?风临涌出诸多不好回忆,非要看到她睁眼不可,心一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伸手去扒她眼睛:“望归望归望归望——”
“殿下……”榻上人终于虚弱出声,“不要……不要扒了……眼睛……要瞎了……”
风临凤眸骤亮,大松一口气,喜道:“你醒了!”
闻人言卿颇无奈地一笑,咳了两下,慢慢从床榻坐起,风临连忙扶着:“躺着便是。”她执意坐起回话,靠在软枕上,缓了一口气,对风临虚弱微笑:“臣没事,只是被划了一刀,没伤到脏器,殿下不要担心……”
风临闻言胸内一酸,抿唇闷站片刻,突然俯下身来,面色沉沉地抓住她右手,把袖子往上一撸,果然看到一条细金链悬在腕间,与梁监描述分毫不差。一个不好的猜想浮来,风临放下其手,忽地抓住她衣领,探头去看,该死!脖子上还真戴着条金珠项链!
“殿下、咳咳……”闻人言卿知事不妙,微弱地挣扎,风临松开手,站在床边瞅她,半天不说话。
闻人言卿讪讪而笑,说:“好看吧?”
风临说:“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她一把将手链扯下来,问:“带这么多毒药要干嘛?卖吗?你瞧你挂得满身叮当响——”
“殿、殿下……”闻人言卿无措地抬手挡头。
“孤以为梁监胡说,未想你真跑去杀风和。谁要你这样做了?知不知道昨晚但凡有个闪失,你就把命丢了!”
闻人言卿小声说:“我太知道了啊。”
“可是、咳……”她咳了下,虚弱道,“净王一日不除,便是一日祸患……为来日计,还是……”
是为了我。风临胸膛钝钝的疼,不由道:“即便你笃定要做,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策略?需要你亲身跑去皇城,当面下毒?”
闻人言卿低头道:“好教旁人知晓,毒害净王,是我一人的意思……”
“那你也可以说与孤——”
闻人言卿望她一眼,低声虚弱地笑道:“不想让您难做,所以才不说的。”
风临望着她难言滋味,重叹一声,坐下来语重心长道:“你知她有逆意,天下知否?若昨夜将她除掉,那么明日朝野只会以为是孤容不得她,害了幼妹。届时惶惶宗亲会如何想?曾经支持她的朝臣们如何想?她封地、谢氏族地的百姓会不会不安?”
风临手搭在她的手上,温声道:“除她,要光明正大地除。不然宗亲与生民,孤都无法安抚。”
闻人言卿直视她目光,半晌,幽幽道出一句:“未必不能安抚,只要臣赔命便可。”
风临一下梗住,明俊凤眸瞪得滚圆,像被真的气到了,半天才道:“你闭嘴吧。”
闻人言卿低着头没再吭声。
风临气笑了,坐在那缓了缓,终望向她面容,无奈道:“孤知道这样说不好,但人有远近,孤亦有私心,拿你的命去换她?”
风临不禁摇摇头,望着她认真道:“在孤眼中,一百个净王,也比不上一个你。”
床榻上人面容凝住,仿佛静止。很久很久之后,闻人言卿才阖动嘴唇,很小声地说了两字:“谢谢……”
风临连连摇头,二人如此说了会儿话。风临还有其他要事不能耽搁,千叮万嘱后,留下妥帖侍女照顾,与寒江子敏文离去。
及人散去,闻人言卿卧在榻上,久久不能平静,心想:殿下如此待我……我这样的人能得这样一句话,此生还有甚么怨言?做臣子的无可酬答,唯有性命相报罢了!
一个绝妙的计划,浮现在她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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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殿外,风临与属臣略谈了几句,一行人刚从含元门回来,形容血污,这样的面貌一会儿去处理政事也有些不雅。风临决定速去理下仪容。寒江已安排好了僚属浴房,白青季诸人得了允准,去沐浴卸甲。子徽仪与平康去别处更衣,风临则随寒江前往明辉殿后殿,那早已备好浴水、衣袍与烘发的暖炭。风临入殿迅速洗了个澡,寒江泪汪汪地帮她洗头发,擦药膏。
沐浴期间外头也不断有人禀事,风临浴后坐在殿内烘干头发,寒江就往来给她传话。待头发七八分干,风临立刻起身穿袍戴冠,一刻不歇出门。
及至殿外,风临已光彩熠熠,一身浅金缂丝袍,雪衬金带,游龙踏云团纹凛然绣在胸前,额前一道浅金绸抹额,中间点着颗菱形水晶,衬得双目明亮,整个人犹如日下金兰,华光潋滟,俊采星驰。
而子徽仪一现身更令风临惊艳,只觉一道明光晃来,心茫茫乱跳。他所着穿戴,皆是与她同色同系,无一不相称。子徽仪本就绝色,再穿这雪衣金袍,煌若天人,容光之璨,不可直视。
风临扭头看向寒江,竖了个大拇指,寒江顶着红肿的眼,对她笑了下。
她装作寻常,与他同车而去,一路上却忍不住看他许多次。
子徽仪默了一瞬,道:“想亲就亲吧。”
风临一愣,伸手触碰他的面容,拇指轻拂过他的长睫,喃喃低语:“怕你觉得我轻浮。”
子徽仪闻言垂下眼眸,微微将脸贴向她的掌心:“不会。”
“我亦渴求。”
风临怔住,随即眸光大亮,猛地伸手捧住他脸庞:“再说一遍。”
子徽仪未语,唯用那双眼注视着风临。
风临情意激涌,低头重重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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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大道。
看守的士兵与东宫属官交接,将地上的谢元珩拖起押走,丞相有话,此人属重犯,须得由专人看守,押往刑狱严审。
谢元珩腿被打断,浑身血污,已是凄惨不堪,拖行间本在低低痛嚎,怎料在路过西街口时,瞥见一道人影,她瞋目而视,片刻后,这惨不忍睹的人居然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刺耳诡异,无端令人起寒,士兵一掌抽去:“笑什么!”
谢元珩不理,只看着慕归雨蔑笑:“你以为扳倒了我,就会荣华富贵?”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盯向慕归雨,血口狰狞:“今朝我,明日君!”
诅咒之音似刮骨之刀,顺耳割入,然被诅咒之人浑不在意。
慕归雨笑着踱步上前,抬起手,长指交叠,似衔棋落子般点在谢元珩额头:“我君非尔君。”
“好走不送。”
谢元珩被押走后,慕归雨在街边站了片刻后,走到西街边寻了个地方坐下。
离官署开衙还有段时间,东宫也没有传召吩咐,她一个人坐在街边,好像无处可去。
不多时玄棋与下属交完人回来,询问她要不要回府治伤,慕归雨也没答复,只说:“再等等。”玄棋看向皇城方向,忍不住道:“家主,还是回吧。”
“回?回哪?”慕归雨望着前方的大路道,“再等等吧。”
道上,魏冲等人正在交流各部伤亡情况,见自东宫方向驶来一队车马。魏冲道:“是殿下。”立刻上前接迎。
车在含元门下停驻,风临与子徽仪下车,询问善后情况,并带人来替换魏冲等人,让她们去歇息。子徽仪在她们交谈间向西望了望,若有所思,待她们讲完后走上前寻风临,拉拉她的衣袖说:“殿下,我方才好像看见慕大人在那边。”
风临默了一瞬,遂与他同去。
子徽仪领着她却不直接往其所在走,而是右转进了岔路。此路倒也能通往西市署,只绕了个小圈,但这一绕就绕到了慕归雨的身后。
风临来到时,恰看见玄棋几人站在街边,都灰呛呛的,像从烟囱里捞出来的。
慕归雨就在道旁石阶上,朝东而坐。天已蒙蒙亮,而她却还坐在阴影中。
她人也灰呛呛的,脸上有飞溅的血迹,头发乱了,衣袖也污了,受伤的左手此时已凝了血,乌红的帕巾粘在手背,就那么垂在她身侧。她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甚为安静,未尽的血珠就在寂静中从已脏污的帕巾中凝结,缓慢滴落,身影在灰蒙蒙的天下,略显孤寂。
风临心里有点闷堵,停步时腰间玉佩与佩剑撞了一下,这一响便让前方人回了头。
慕归雨原候着传召,风临这一从身后出现当真是猝不及防。她微惊,立转身站起,飞快把左手收到身后,同时低头抬起右手速用衣袖擦了擦脸,理了两边的乱发,这才正视风临。
只这一眼,风临原本的气恼忽地凭空散去,仅留下胸膛内沉钝的痛意。
慕归雨暗放下长袖覆手,向她深弯行礼:“殿下。”
风临说:“才几天,你又瘦了。”
慕归雨躬身不起,“是新衣做宽了。”
风临问:“你有没有受伤?”
“臣没有。”
果然啊……风临黯笑。
玄棋原在后方跟随行礼,听到此话倍感酸楚,索性心一横,贸然开口道:“殿下,我家大人怕您担心才没有说,实则她手受了大伤,为了能赶来把谢左仆射送到,撑到现在还没有医治。”
“放肆!”慕归雨飞快喝止,看向风临,眼神中竟有一丝慌乱,“殿下,此绝非臣之——”
“卿何必如此?”
风临走上前拉起她的左手,缓慢将遮挡的衣袖拉开,道:“从何时起,我们之间连关心也要再三思虑,小心翼翼?”
慕归雨怔然看着她。
风临垂眸望着她的伤口,说:“在有些事上孤从不疑你。愿你也是。”
慕归雨忽地咽喉酸堵,半晌才道出一声:“是。”
“先去治伤。”风临低眸道,“处理好了伤,来东宫寻孤,孤慢慢听你说。”
她说完这些话,抬手叫来了医官,转身离去。慕归雨站在原处,怔然许久。
玄棋暗观其神色,忧然上前问:“家主可稍宽心?”
慕归雨道:“此时便是叫我即刻死了,我也心甘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