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属四下环顾,低声附耳:“听说昨晚她自作主张去对净王动手,惹了太女不满。”
孟品言表情微顿,看向她问:“御前的消息?”
“御前的消息。”
孟品言内心隐秘的焦躁被抚下,她扬嘴角,露出过往那种得意而阴寒的笑:“这武朝谁都倒了,咱们内卫也不能倒。那位置上坐的是谁都不打紧,谁不想有把顺手的好刀?”
她眯眼看着从车上被人搀扶下来的文官,咧嘴笑道:“瞧着吧,咱们内卫显能耐的时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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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风依云在照看过父亲后,前往定安王府办事,到地方不久,有个脸生的骑兵前来寻他,将他的坐骑也牵来了。
行过礼后,那人同他说:“殿下,顾女郎昨天骑马追赶一日,最后知道追人无望,从马背上昏跌了下去,崴伤了脚。她现在下不了床,拜托我来还马,要我同您带几句话,她说谢谢您借她马,从前对您说的话多有轻佻,但并无不敬之心,请您原谅。这份情她永欠着您,日后无论什么事,您只要言语一声,她必会来帮您。”
那人说完将马递与一旁侍卫,风依云怅然牵过马,默立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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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余下时间,风临都在处理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子徽仪一直在旁默默陪她。
一时辰后乐柏带人在虎贲军官署找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谢元珺。
近晌午时,乐柏在京南找到了躲藏的八百余名谢燕翎部虎贲军士兵,却不见谢燕翎,询问其去向,诸兵皆称不知。
正午时分,法司及东宫擒捕尽翊国公爵府人员,谢氏掌事人,族称谢老太君之谢梦梁,在过程中拒不受捕,搬出家中祖传丹书铁券,执意要面见太女。
众官为难,派人急请示风临,风临道:“丹书铁券不恕大逆。”遂命将其族人押入牢中审问,谢梦梁本人关进三品院中等候处置。
其后诸多琐事,尤为繁巨,风临纵使内功打底,一日下来仍觉疲惫,何况子徽仪?
将至傍晚时,他脸色已经很差,风临忙命其归王府休息,他这次没有推拒。
但休息并未让他好转。
子徽仪昨夜刺激过巨,痛心未解,惊忧之下,于当晚发起烧。
待风临夜里赶回王府时,子徽仪已经发烧睡去。
他神智昏沉,寐中不安,秋怀慈给开了镇惊丸与安神汤,服下后稍有缓解。风临细细问过后,久久不言。
论起来只是场小病,然风临的反应却十分反常,坐立不安,于映辉殿门前来回踱步,一刻无法安生,脸色竟比生了病的人还要差。
彼时风依云正巧未回宫,得讯前来看望,自风临反应中察觉异样,兼之本有意见,遂引她去私谈。风临未拒,二人来到映辉殿后方庭院谈话。
时至六月,庭内花草都在精心打理下欣欣向荣,然唯那棵巨大的凤凰枯木,仍不见绿意。
二人刚至庭内,风依云便开口道:“姐姐,他本就大伤初愈,你怎忍心这样折腾他?”
“他身子还未养好,你便委他重权。是,他一回来你便将权印交予他,这是你的宠爱,可你是否忘了权力与责任是并行的?他现在的身子能否担得住?”
风临背对他,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他显出痛惜道:“自你离京后他一日也没有闲过,白日学理宫务,设法在六局安插人手,辨理账目,与宫外能搭上话的官员联络,打听你的情报,晚上就挑灯背武律,背宫条,一刻不停。你出征他自觉帮不上忙,就主动担负起后勤,只求能在你归京后帮一点事。选人,备药,组织车马,保密缄口……你今晨看到宫内来人不过一刻,却是他数日来不眠不休才熬出的结果。”
“我以为你在宫内安插了人手,定也会知晓这些,会心疼他一点,谁料你一回来就把他带到险地,要他去城门上看人厮杀,看你厮杀!你难道真就不心疼?”
风依云叹息一声,道:“姐姐,我非是指责你,我也知道这世上最疼他的便是你,可你这回做得真的不妥。我越想越觉得怪,尤其是那个人……你到底为什么把他和她放在一起?你明知道那人嘴里绝不会有什么好话,你为什么?”
他顿了顿,眼睛倏尔睁大:“难道你是故意的?”
话一出口风依云自己都惊一下,求证追问:“你……你是不是故意的!”
面前身形猛地顿住,片刻后道:“没错,我是故意的。”
黑夜下,她慢慢转过身,随着回头,月光一点点照亮她的脸,在望到那双凤眸时,风依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风临转身看向他,眼尾隐红:“依云,你不知道他的心有多狠!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谁也拦不住。”
她走向他,手指向虚空:“那么高的墙,那么烈的毒,说跳就跳,说吞就吞!生死他根本不在乎!”
“他把自己的命当筹码,摆在称上衡量,只要他认为值得,立刻便换。”她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很难看的笑,“你知道他换的是什么吗?是我的命。”
“很可笑是不是?居然会有人把别人的命看得比自己的命重。”
风临眼圈已经完全染红,望去如火焰燃烧在她眼中,她一步步走近道:“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却在乎我的,那我就要拿我的命逼他。”
“不错,我知道那个人会说出什么话来,我也知道会吓到他,我就是要他看着。”
风临眼中闪过丝疯狂,笑道:“就让他站在那人身边,亲眼看看我置身险地时,连我的亲生母亲都不怜我。没错,我就是用她刺激他,我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把我丢下后,我过的都是什么日子,我就是要让他知道,如果他走了,这世上不会再有人像他一样爱我!”
“我要让他再也不敢抛下我!”
宁夜静怡,风依云却觉有一道闪电自头顶劈下,劈得他手脚俱麻。震动令他无法轻易说出话,无论是劝还是责。在迎面而来的诸多话语中,他恍然发觉什么,惊讶看向她,问道:“姐姐,你难道是想让他怜你?”
风临身形一顿,站在夜下扯起嘴角笑问:“怎么,不行吗?”
小皇子兀似被钉在原地,怔怔看着她。她反常的缘由,一切疑惑不解,风依云都从那惨淡黯然的笑中得到了回答。他再无法说出一个责怪的字!
风依云酸楚万分,怀着痛惜道:“可是姐姐……没有感情经得起这么试探啊!”
对姐姐的真心关切,令他克服了对那双凤眸的巨大恐惧,风依云迈上前一步,恳切道:“你带着问题一遍遍在他身上索要同一个答案,怎么保证次次都得到如意回答,万一他某次选错了呢?你怎么办?能承受住吗?人不可能一辈子没有失误啊!”
风临后退了一步,眼睛直直望着他。
风依云问:“若他选错了,你难道要因此否定他的感情吗?这不公平,姐姐,你明白这是错的啊。”
风临双眼死死盯着他,向前迈了一步,站在他面前,于黑夜中俯视他,一寸寸扯出微笑:“可怎么办?我控制不住。”
“姐姐……”
“依云。他会给我我想要的答案。”
风临凤眸圆睁,一动不动地俯视他,笑道:“如果不给,就让他给。”
风依云突然毛骨悚然,心慌出声:“姐姐——”
“你累了。”
风临打断了他,似笑非笑道:“现在你该回去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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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依云最后是怎么走的,风临其实不知道。她心思完全被那些话占据,没有送弟弟出府,转身走回了映辉殿。
映辉殿也将入睡,灯树都被压了烛光,两侧落地凤首吊灯昏昏吐光,窗影交错,大殿浸夜,越向里走,越幽暗。
寝殿内只有寒江一人守殿,看到她回来,便悄悄退了出去。风临沉默走到床边,子徽仪就在纱帐影中昏睡,发烧使得他的睡颜并不安和,眉心隐隐约约蹙着,刺得她眼睛疼。
风临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在偏厅带回的诸多行箱中翻找着,没一会儿回来,手里已多了一件闪光的东西。
那是条精致的金链手铐,色泽鲜亮,显然是新制的。风临两手紧紧攥着链身,走到床前,比向子徽仪。
她双手不受控地发抖,金链在半空发出激烈响声,一寸寸艰难靠近,就在铐链将要触碰到他手腕之时,风临突然变色,一把狠丢开链铐,抬手照脸便是一掌!
刺耳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人,殿门外立即传来寒江匆忙的声音:“殿下怎么了?”
这一掌用了全力,风临脑袋嗡嗡作响,使劲扯着嘴吐字回道:“没事,东西掉了。”
“真的没事吗?”
“真的,你睡吧。”
寒江犹豫了会儿,将信将疑地退远。
风临大口大口喘息着,无比痛苦地捂住脸,默立许久后,慢慢转身走回床前。她掀开轻纱帐,纱影如烟两散,现出他的睡颜。
风临垂下手,在床前蹲下,伸手向前缓慢地握住他的手,慢慢将他的手拉来,将额头贴在他指尖,她颤声道:“徽仪,都改了吧……”
“我想与你终老啊……”
许是那几声殿下传入耳,昏睡中的子徽仪忽地深深拧起眉,显出痛苦的神色,脸白如水洗,嘴唇微弱地动起。
风临虽满目伤意,但仍马上起身拿起他额前湿帕更换。她走到桌边,将白巾在盆中浸湿,快速拧干,隐约听到床帐中有声音,快步折返,将凉帕覆在他额前,屏息静听。
子徽仪满身冷汗,发丝湿绻在脸颊,紧闭双眼,哑音呢喃:“殿下……别去……”
仿佛陷入可怕的噩梦,子徽仪全身都显出抗拒,原本虚弱无力的手无意识地攥紧绸被,就像要拉住谁,“别……”
风临立刻将他的手指小心地拉开,一边轻放,一边安抚:“不去,我就在这里,哪都不去。”
子徽仪眉头稍松,只是面色仍然不好。
殿内安静了片刻,风临坐在床边静静看他。因发烧出汗,子徽仪像从水中刚捞出来的白睡莲,晶莹而脆弱,乌发缱绻在他鬓边,每一缕都似工笔勾画,黑秀濡丽,动人心弦。
她忽地心中微动,低俯唤了声:“徽仪。”
床上人昏沉着,迷迷糊糊地回应:“嗯……”
风临黑瞳盯着他,缓缓俯下身,以温柔的语调问:“你喜欢七年前的殿下,还是现在的殿下?”
月忽隐于云后,大地倏暗,华殿沉夜。
锦纱帐上女子黑影缓俯,携夜迫近,压向床上毫无觉察的少年。夜静得可怕,大殿在微微颤抖。
四下漆黑,他微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起伏。风临一动不动地凝视他,在寂静中,子徽仪轻轻阖动嘴唇,道出了几个微弱的字音:“不是……同……”
风临低头凑近:“什么?”
“那不是同一个人吗……”
风临静止于床侧,耳畔话音丝缕散去,只剩他的呼吸声。
她睁大眼睛,慢慢坐直起身,转头看向他,静了片刻,忽于眼中迸发出极巨神采,千万朵烟花绽于眼中,炸得她脑内轰鸣。风临猛地伸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怕吵醒他、握痛他,飞快地收回来。她骤站起身,两手在半空中激动地无声摆动,一团火在胸膛熊熊燃烧,顿了顿,突然疾步外奔,一口气来到阶下广庭。
“哈哈哈……”紧咬的齿关溢出声音,风临低头看向自己双手,终是控制不住,大声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巨大笑声宛如狂鸟飞旋殿空,寒江被吓得心要蹦出来,立刻出殿,一步三阶跑下来,走过去刚想张口询问,便见到风临红得像流血一样的眼睛。
寒江顿住,猛变色奔上前:“殿下……!”
风临望到寒江时才想起什么,后知后觉地咽下声音,捂住嘴巴,可笑还是摁不住,它从唇齿中爬出来,从指缝下挤出来,裹着湿寒的血意,张开双臂往空中奔跳去。
寒江跌跌撞撞跑到她面前,焦急去拉她的手:“怎么了?快给我看看,是不是又……!”
她的眼睛红得吓人,寒江心急之下使了劲去拉,可未想到拉下她手的瞬间,看到风临在笑。
寒江愣住:“殿下……”
风临道:“寒江,他说我是一样的。七年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是同一个人。”
寒江忽被刀子捅进胸内,一刀剌尽五脏六腑。
“我在徽仪那里不会输。”风临眼睛通红笑道,“我不需要很努力,也不需要拼命,他不会让任何人打败我,哪怕是‘我’。”
寒江定定看她,在听完这句话的那刻,一大颗泪就从眼眶滚落。已经红肿的眼睛难以承受悲伤的重量,但寒江不顾,泪水不断地从眼中淌出,哭得那样伤心。
风临问:“寒江,我是谁?”
寒江泣不成声:“小殿下,定安王,镇北军统军大都督,北疆建节节度大使,骁骑营云麾少将,凌寒府领知州,正一品御州镇北王,东宫太女……奴之王君……”
风临抬手轻拭其泪,道:“对,都是我。”
“全部,是我风临。”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快,将寒江泪水擦净,拉住对方的手,迈开步伐,在漫天繁星中向着映辉殿大步走去。
翌日,在破晓的第一缕日光刺进殿内时,坐于紫宸宫的武皇缓慢动了下手。
武皇在一夜之间憔悴了,头上的发原只是几缕白丝,如今已灰了大半。昏暗的殿室像个狭窄的匣子,昨日的至尊装在其中,蒙尘的龙袍裹着行尸般的身,金冠压在一堆枯草上,草下的双眼目色混沌,滞望前方。
年少太女的脚步声像惊雷,震醒这座暮色之匣,震动牵动龙座,灰发的皇帝也抬起眼皮,看向了前方踱来的骨肉。
门扉启,玉冠金袍的身影裹着朝阳,一步步踏入堂中,像一把雪亮的玉具金装剑。
真是耀眼。
武皇眯起眼。
真是刺目。
她站在那里,灵光璀璨,尽是年轻风华,发是黑的,脊梁是直的,一双眼寒亮地扫视过来,眼珠黑白分明,亮如电炬,负手踱行,款步而来,举手投足尽是气血生机。但武皇偏偏好像透过那身金袍看到她裹藏的伤痕,狰狞的疤如荆棘裹住她心脏,缠绕她的咽喉,一生都别想逃脱。
武皇突然笑了。
她昂起头,做出轻蔑的神态,仿佛回到了她的龙椅,如从前千百次那般从对方身上挑出弱点,挑在刀尖上奚落:“任谁都看得出你从哪来。”
风临回之一笑:“孤何曾想瞒?”
武皇讥笑:“你是没瞒,只怕全天下都知晓你耽溺何人,软肋何处。”
风临平静还言:“难道要像你一样,爱如同没爱?”
武皇嘴角沉下,忽而失去了兴致,道:“情情爱爱的也差不多够了。直说,将朕困于此地何意?你休要忘了,朕仍是一国之君。”
未想她听后却是笑了。如视愚人的笑。
风临抬起手,在她掌中握着一卷华贵锦轴。
她道:“你曾经给过孤三道圣旨,今天孤也给你一道。”
她把这道锦轴在其面前展开,当她离开时,身后是那人震耳欲聋的咒吼。
风临手握圣旨踏出紫宸宫,在晨晓中眺望前方,曦云于空盘旋,压向国朝。
阴谋,背叛……没有什么能杀死她。
她将是盘旋于武朝的新龙。
她将手握华京,目视四海,横空齐日的是她的欲念,盘踞疆线的是她的野心,她将逆鳞示与天下,九州仰目,触之即死。
宣文二十四年,六月二十四日,帝龙体抱恙,退居沐芳山行宫疗养,军国大任悉数委与太女风临。
后世将这一日视作宣文政治的结束,也是定安时代的开始。
风临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