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你总有不想连累的人在吧?”
就算不在乎自己,也有不想连累的人在吧。
有的,当然有的。他唯一的弟弟,还有小钰。
小钰,他坚强的、勇敢的、拥有漂亮嗓音的天才,他曾发过誓,他会永远保护的、他最珍爱的朋友,小钰。
他唯一的小钰。
唯一背负着过往苦痛,踽踽独行的,孤独的小钰。
为了他的誓言,与自己,也与少年最后的约定。这一生,如果能够再度相逢,无论何时,无论何事,为了她,他什么都可以做。
即便是叫他去死,即便是叫他生不如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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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窗外淅淅沥沥下了很久的雨,大概一个多小时了,不大不小,没完没了,隔着车窗听不见什么响声。
雨点砸在暗色的窗上,在成股向后汩汩奔流的水柱中一个接着一个的炸开,窗外车水马龙被揉得虚晃一片,看不清已是行到了哪里的光景。
李麟川坐在宽敞的跑车后座,早换上了一身半透明的黑衣,撕去了颈后的抑制贴。车即便正疾驰前进也十分平稳,狭小的空间堪称死寂,身旁人一直看着表,袖子的摩擦声都响得异常,应该是估摸着快到了,他将脚边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递给李麟川,指尖划过脖子又在手腕比划,示意他戴上。
是手环和项圈,看着与一般用作装饰的不同,内侧有几个磁片,像是导电的东西。
李麟川没什么感想要发,所以很干脆的戴上了。
这是金铭宇之前说的那个吗?应该是了吧。
毕竟他们来的时候就特意说了,金铭宇当初背着一屁股债从韩国灰头土脸的回来,寥寥数月便如日中天星途璀璨,如今承蒙照拂,为这份恩情他忍痛割爱,也想李麟川这样前途灿烂的明日之星不再受制于人,找对靠山,自己为自己做主。
你们两个的一切,我们都知道得清楚了。如果你在意他的前程,我们可以帮你们俩,如果你怨他,他的以后都是你的。
他们也信誓旦旦的这样说了。
金铭宇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做这档子事,李麟川自己有眼睛看得清。他知道他们说谎,便笑解自己一向没有鸿鹄之志,和金铭宇也没多熟,之前那点糟心事早泯恩仇,如今分道扬镳各凭本事,所以再有什么好意也担不起,恕婉拒。
第二性别的事呢?这点问题他也不怕。老板又不是第一天做老板,没把握的事他不会拿自己的股票冒险,更不会拿自己的儿子冒险。
即便他真被更厉害的手段摆一道,那又能怎样?自己敢做就敢当,左不过就是进去蹲两年,反正弟弟刚成年就把胳膊纹成花的了,既不当兵,也不考公考编,他也挺大个人了,没哥哥照顾又死不了。
如果说把这婉拒算成金铭宇的办事不利,记在他的账上呢?听到这话时李麟川心里沉了一下,险些没能压住要揪起的眉头。
但他记得金铭宇的话,分量重过他所有不合时宜的冲动,足够打碎他白搭自己逞英雄的幻想。
金铭宇引荐他是假的,所以他们不见得真会为自己找他的麻烦,但金铭宇那些歇斯底里的警告都是真的,他看得见也听得懂,他能为他做的唯有听劝,至少保全自己,替那时宁愿被痛恨也不求救的金铭宇保护自己,不让他的一腔孤勇白费。
所以他必须咬牙把顶到嗓子眼的愤恨和惶恐咽下去,轻轻说句随你们的便。
李麟川那时乐观的以为也就这样了,他什么也不想要,也什么都不怕,他们又能拿自己怎样?自己这样的普通人,也没绝色到蓝颜祸水的程度,他们还能大手笔的拿什么更过分的事威胁人吗?不值当,有这功夫不如物色下一个,再怎样尊严的底线高于一切,打断了腿他都不跪下。
可他没想到,他如何也没有想到。
“就算你不在乎你自己,你总有不想连累的人在吧?”
他们说出了白钟钰的名字。
金铭宇无所谓的话,白钟钰呢?
“你不去的话,我们就把机会给她。小姑娘家家,没你这么硬的骨气,况且对她,我们的了解更详细些。你不愿意的事她都愿意,如果你不相信,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你听她亲口说。”
然后,电话真的拨通了。
比曾经更低沉沙哑些,但绝对是她的声音,面前人笑着打开免提,把手机举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白钟钰,你确定能到是吧?别出差错,东西都送去了,记得准时。
电话那边的人语气中没有一丝犹豫的说,好。
那是白钟钰的声音,他如何都不会听错,绝对是她的声音。
“如果你去,我就推掉她。”
李麟川在那一刻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思考任何可能性,他不想思考任何可能性,只要有万分之一对面是白钟钰的可能,他都绝不会冒险。
只要有一丝危险,只要有一丝希望,只要还有计可施。
就算他们还在骗人,就算他们不遵守承诺,无所谓,怎样他都不在乎,他要换她,如果换不了,他就自己进去把白钟钰救出来,无论如何,无论什么代价,他要白钟钰百分之一万的平安。
就算不要这尊严也罢,就算打断他的腿让他跪下。
就算背弃金铭宇的期望,就算不要这前程。
他发过誓的,他对自己发过誓的,他对他们发过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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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表面上看着比他想象中安静。
大厦最顶的四层没有电梯,下面三层没有格挡,由旋转楼梯相连,天花板上面是更高级的宾客享乐的地方,没有资格进去的人无从窥探。
宽阔的大厅灯光是暗蓝色的,并没有想象中辉煌奢靡,反而幽静得压抑,偌大的空间像一段封死的逃生通道,来往推车送酒与其他东西的灰面具侍者都遮挡整脸,脚步和车轮诡异的无声。
第一层房间之间的距离很远,看得出里面空间很深,每扇门前悬两顶浅淡的紫灯,光亮勉强映出走廊地面上铺的是深红绒的地毯。门前紫灯关闭,带人入场的侍者便引下一个人进去,关掉一盏送一个。
廊上有几个和他一样的人,身披一样长至脚边的袍衣,被人带着进入各个房间。
黑色是omega,白色是alpha,可从脸与身型上看白衣也都很像omega,空气中他们的气味极淡,整个宽阔的空间里依稀能辨出的alpha信息素只一两缕,但进进出出的白衣已经有好几个了,房间里应该还有更多。
今天不是宴会的第一天,通风处理应该不至于如此彻底,难道是用了抑制药物吗?可这里不就是酒池肉林,为什么会用那种东西?
不过也无所谓,想这些有什么用。
李麟川经过第一层的半边走廊往楼梯去,被带上了第二层。与第一层的气氛没什么区别,阴恻恻得像太平间,但明显门与门之间的距离更远了,整个宽阔的二楼只有寥寥数个房间,灰面具带着他来到其中一扇门前,按上指纹锁开门。
房间里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红面具,与灰面具不同,红面具只遮挡半张脸,即便看不清眼睛,也不难感受到那等待上菜般玩味的目光。
李麟川被推进去跄了两步,再抬头定睛,便看见了宽阔幽暗的大厅里,足以让他此生难忘的诡谲场景。
在整面落地窗前的月光下,两个白衣Alpha了无生气、无衣衫敝体,浑身伤痕的陷在一张宽长的白色羽毛垫子上,破布偶一样微睁着失焦的眼,胸膛起伏都微弱得看不清了。
垫面上洇染着深深浅浅、一片叠着一片各色的液体,昏暗中唯有几处刺眼的红色能清晰辨出是血,因为那两人惨白的大腿之间,也蜿蜒着同样刺眼的红色。
空气中烟酒味混着浓重的腥锈味,还有些怪异的似是什么药物的涩味。灰面具进去动作利索的收拾,先抬人再撤垫子,推车进去换新的,把一地乱七八糟的器具、手套、针管、烟头、呕吐物和碎玻璃扫净,又起开酒瓶上新的高脚杯过去,给一旁沙发上若无其事打牌静候的红面具倒酒。
角落里还有一个散发着强烈气味的女性omega,纤细身体蜷缩着被黑袍盖在下面。
灰面具过去把她从一地血污中捞起来,已经陷入昏迷的人发出无意识的呜咽,那暗光中刺眼的乳白色胴.体,失去最后的遮挡一.丝不挂的袒露在众人面前,因为过分瘦弱,小腹的隆起异常显眼。
——那是怀孕的omega吗?
李麟川心脏猛然一紧,后背一瞬就起了冷汗。
可下一秒什么东西就从她身体里掉出来了,落在地上叮的一声,是金属响声,灰面具很快捡起来收走。
四方的小金属块,是冰酒石。牌桌边的酒架上放着装这东西的盒子,容器上有几排骰子大的凹槽,最旁还有两个更大的半圆凹槽,全都空空如也,可他看过每个人手中的杯子,每一个被收走的空杯,那些东西一颗都没在谁的酒杯里。
疯了。
李麟川脚步定在门口无法动弹,因恐惧一阵阵剧烈的反胃,发颤的手下意识掩住小腹,那里正跟着咚咚的心跳一抽一抽的痛。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他并非不懂这有可能是什么样的地方,即便那些人找到他时说得隐晦,但三陪不就是三陪,高档低档又有什么分别。
可他只想过是要喝酒陪笑出卖身体,再多就是酒得喝更烈的,遭恶毒的言语羞辱,受不至于死的皮外伤,最后打破自尊底线脱掉裤子,只要忍就好了,只要拼命忍住,忍过这一晚上,出去了不就好了吗?那些他们说过的人,在镜头前不都还好好的,所以这种程度自己也做得到的,一定,一定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活着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可这他妈都是什么啊?
这些日子他整夜整夜的失眠,几天来几乎一点没睡,精神紧绷悬于一线,因为那些曾经因创伤被封锁心底,如今忽而因那张面孔冲破禁锢而迸发的记忆,也因为金铭宇。
他反复回忆起那天浑浑噩噩、歇斯底里,双眼通红却头也不回逃离的金铭宇,想他高烧滚烫的身体,疲倦苍白的脸,发炎流血的伤口,不甘却已绝望的泪眼,无法控制不断的想,不断的想。
他一直以来承受的就是这些吗?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离开他的爱人,他那样虐待自己,他唱那样的歌,都是因为如此这般的身不由己吗?
这样的折磨他已经忍受了多久?
李麟川在心中崩溃的质问,为什么自己所爱之人总是要忍受如此残害,为什么他们轻易就能救起自己,而自己这个废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痛苦,一次又一次,他怎么什么都无力改变,过去也是,现在也是。
怎么可能是心甘情愿,为什么只能无可奈何?
为什么老天让别人看见他们,却不教人救他们的办法?
有没有人能救他?怎样才能救他?
李麟川怀着自我处决的心情走进这里。他绝望的想着,如果注定对他们的痛苦无能为力,如果注定连他们的期盼都无法成全,那干脆就一起身陷同等的痛苦之中,一起堕落才不算相互亏欠,如果有人可以感同身受,那至少不会孤单了吧?
可到头来,他还是一个无法直视深渊的胆小鬼。
原来金铭宇所身处的地狱竟是如此,他所忍受的竟是这般,这般旁人匮乏的想象根本无法触及的恐惧吗?
原来那时他泪眼中的决绝,竟重得如这些奄奄一息的性命一般吗?
他身上披着的,也是这样沾满鲜血的羽毛吗?他的身体,也是如破布般裹着血肉模糊的理想,被无情的抬到了万人欢呼呐喊的聚光灯下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