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在此之后,他更加不解了:“知道你还这么婆婆妈妈的?你怎么想的?”
傅行空苦笑。
他怎么想?他能怎么想?
关钰有意瞒下,就是想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他是个男人,她又是为了救他才事急从权,这段时间里,她拒绝过他,更试图离开过他,能像眼下这样结伴同行都是他坚持的结果,他总不能还要追她负责,让她为难。
天知道,他听她说想抱他时有多么惊喜,清醒道歉时又有多么失落,可他视她如心中皎月,万不能轻易唐突,更不愿擅自曲解她的意愿。
许也是天意弄人,一路走来坚信他二人能成好事的,前有阿喜,后有瞿清,偏偏从来不是两个当事人中的任何一个。
房门在此时被敲响,打破一室沉默,是孙客尘去而复返,带来了关钰的去向。
旭日东升的时候,关钰独自登上了瞭望台。
一连昏迷数日,她早就躺够了,后来装睡只是因为说错话,一时不知该如何面对傅行空,等人走了,她便再也待不住。
她是不愿让他纠结的,更不该说出那样会令人浮想联翩的话,既然决定了就不该给他更多希望,否则往后他每一分痛苦,她都难辞其咎。
只是人非圣贤,终归是刹那松懈,情不由衷。
清晨的瞭望台空无一人,四面窗挡支起,海风蓄了一夜寒意穿梭其中,关钰其实觉得有点冷,但她没有动,寄望于这寒意能让她冷静下来。
瞭望台是整艘黄金客栈号的最高点,从这里的窗子俯瞰下去,贴着海面飞行的白鸟只是一个个移动的小小白点,她盯在那里出神,想了很久,想一个没什么意义的问题。
她在想,坠落,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很多细节她从未忘却,同样的一段画面,很久以前她觉得快意,后来则是自责和愧疚,如今则因着心境的不同,逐渐演变成了一种摧心断肠的痛彻心扉。
人在江湖走踏,她手上不干净,必要时更算不得什么好人,可让她那样处心积虑为难、千方百计置死的,的的确确只有那一个。
有些事不想则已,若细想,关钰都忍不住唾弃自己,她实在是个很可怕的人,傅行空始终都是傅行空,他从来没有变过,可她待他,爱时能有多温柔,恨时就有多残忍。
身后楼梯间响起脚步声,惊回她思绪,这个时段,起得早的船客开始四处走动,有人来也不稀奇。
那踩着楼梯的脚步声很慢,关钰无意在心乱之时与陌生人同处,已经准备离开。
可随后出现在眼前的人完全不在她预料。
竟是傅行空。
“你怎么上来了!”
关钰诧异,见他闭着眼摸索扶栏,更是心中一紧,此处登高望远,入目皆是海景,他独自上楼,万一踩空可不是闹着玩的。
她抬手挥掌,掌风扫落各处支窗的木棍,窗挡垂落,隔开了四面天光。
傅行空于是能睁开眼,自上次关钰出事后,他就不肯再用布缎覆眼了,其实也明白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他仍旧见不得海,但好像这样的话,他至少能随时随地选择去看见。
曾经他自暴自弃觉得自己无用至极,如今在海上当真成了“废物”,才体会到一种无法反抗的、更加虚弱的无力。
瞭望台里没有灯,落了窗后只能依稀看见形影,迫于这恼人的晕船症,傅行空近来不是闭着眼,就是在光线不足的船室内,好像已经很久没能仔仔细细地看过对面之人了。
他问:“怎么一个人来这里?”
关钰答:“心情不好,想透透气。”
她如此直言,傅行空其实也察觉她有心事,今早醒来后她状态明显不对劲。
他顿了顿:“是因为那个梦吗?”
关钰垂下眼,眼前人即是梦中人,她是故意引他来问。
她自认已是选了这人最不可能找来的地方,可他还是来了,既然如此,她也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
如果凶手向受害人忏悔,是不是就能换得一丝解脱?
傅行空语气温和:“会想和我说说吗?”
他果然如她所愿。
黑暗里关钰自嘲一笑。
“我梦见,我杀了你。”
傅行空怔住。
她陈述起当年情景,假借梦的名义,没有一字虚言。
傅行空早知那不会是个好梦,只是他原本以为她大约是梦到了关家已故的亲人,却万万没想过,那居然是个关于他的梦。
他真的有很认真在听她说话,可心绪起伏由不得人,他心跳得有些快了,脑中控制不住地只转着一个念头。
——原来她当时那句话,真的就是在对他说的,无论梦里梦外。
他不是今天才知道关钰在意他安危,可寻常举手投足的蛛丝马迹全加起来,也抵不过那片刻动摇,就好像满天迷雾终于散开些许,他因而窥见了藏匿其中的山形峰貌。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甚至有种感觉,她好像其实很爱他。
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人就在他跟前,他忍不住更靠近一点,其实只要待在一处时,她离他从来也不很远,永远在他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
先前错过了她请求的那一刹那他真的很懊恼,而现在他终于有了底气,真正伸出手去。
被他拥住的时候,关钰感到了一种茫然。
她在清晨的海风里站了许久,身上早已冷透,然而那怀抱是坚实而温暖的,密不透风将她裹住,驱散她周身寒意,仿佛一种永不离开的无声承诺。
她抬起的手,在放下和推开之间迟疑住了。
对于怀中人内心的挣扎浑然不觉,傅行空轻声安慰:
“别难过,那只是个梦,我没事。”
是机缘巧合也好,心意相通也罢,他无疑说出了她此刻最想听的话。
关钰短暂失了神,收紧的手不自觉攥住他衣衫,眼眶微热。
“嗯。”
闭了闭眼,她低声应他,终是放任了自己这一刻的沉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