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声音很沙哑,“我想……好好地送她一程。”
郝奇也站了起来,“额……已经结束了,骨灰已经交给她爸爸了。”
普罗猛地抬起上半身,“没有开追悼会什么的吗?”
郝奇无奈地摊了摊手,“什么都没有。”
普罗像《西游记》的朱紫国国王猛吞了一个大粽子,又黏又重地堵在他的身体里,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抬头仰视着二人,无力地说:“我好没用,一到关键时刻就大崩溃。”
徒书贯坐在床沿上,柔和地把他的碎发抿到耳后,“不,还记得你说的吗?你是普罗大众的普罗,你和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你这么年轻,第一次经历这种极端的刺激,就该会有这样的反应,你已经非常坚强了。说来惭愧,我第一次见到血肉横飞的场景时……”
他又忽然闭上嘴不想说了。
郝奇嘎嘎乐,指着徒书贯,“他大小便失禁了!”
徒书贯的脸腾的一下红到耳朵,“我没有邀请你发言。”
郝奇高举着手,“我主动发言!我主动爆料!”
普罗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装作是笑了,他往后倚在床头上,怅然若失地问:“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
徒书贯摇摇头,“还没结束,你得接受心理治疗。”
“嗯……”普罗好像看着一个很远的地方,“我不能再为她做点什么了吗?平时她帮了我那么多,我甚至没有一个回报她的机会。”
徒书贯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白你现在的感受,一个人的离去所留下的空缺,会被遗憾填满。”
普罗没休息多久就回到了实验室,沙仁可能是做贼心虚,出事之后还没敢来过学校。没人敢碰耿可连的东西,她休息室的桌子还保持着原样,普罗在恍惚之间经常会怀疑那件事是不是并没有发生。
他不可抑制地搜索很多和跳楼相关的信息,这件事以前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个抽象的词汇,如今越来越具象地在他的眼前展开,他知道耿可连会以怎样的姿态在高空翻滚,在空中能达到多大的一个速度,还没落地就因窒息而死了,他还知道坠落的那一刻听起来是什么样的、看起来是什么样的……
随着他的大脑逐渐接受了现实,以往与耿可连一起度过的日日夜夜不停地在他眼前闪现,那个刻板的心理医生说得对,他开始怪罪他自己。
在所有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他总像一个顾头不顾脚的动物,只能看到密切关注的一小片视野;在回忆中,他才打开了全局视角,发现自己孤立、静止、片面的令人生气。
他本意不想那样的,但却在不知不觉中扮演了耿可连的弟弟这一角色,耿可连总是帮他料理忘记的小杂事,在他崩溃的时候为他收拾烂摊子,教他怎样去借东西,为他讲解课题组规则怪谈,为他打圆场,帮他带午饭,跟他一起修仪器……
不论遇到怎样的困难,耿可连都在,什么都不说,永远为他兜底。
普罗不确定这是耿可连的想做的,还是她已经习惯的,总之,他没能给耿可连她真正需要的精神支持,甚至还可能起到了负面的影响。
他如同按照教科书生了精神病,所有应该出现的症状,他通通都经历了,徒书贯不分昼夜地一直陪伴在他左右,跟他一起走过这段折磨的日子。
刻板的心理医生也按照教科书上给普罗进行治疗,虽然他的确是在转好,但他的潜意识却比一般人都要倔强,所以进展甚微。
徒书贯想带他去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里散散心,比如雪山啊冰川啊之类的;而施严试认为让普□□干活就好了,使劲儿做实验,使劲儿分析数据,使劲儿写文章,给他累麻了就行了。
普罗选择了并不合理的后者,失魂落魄地拼命干活,多少带点儿惩罚自己的意思。
这天,不知不觉又到了破晓时分,普罗又忙了一整夜,他把最后一支离心管从摇床里拔出来,向窗外望了一眼,他理应看到的是灰蓝色的天空和金色的路灯,但他开口却是:“不是所有的窗子都加了限位器吗?”
坐在液相前的徒书贯再一次叹了口气,他最近叹的气加在一起都能在最繁忙的休息区里运营一个大加气站。
普罗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声,“如果不解决自杀的原因,自杀的途径是切不断的。”
普罗跟咱们一样都是普通青年,他登时感觉像摸到了一只五彩毛毛虫,全身发毛,冷汗直冒,嗷一下就跳了起来,一头奔徒书贯扎过去,“徒老师!徒老师!”
徒书贯一把抱住他,他还一个劲儿往后钻,“怎么了?!”
“我有幻觉了!”他抱着头大叫,“见鬼了啊啊啊!”
徒书贯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什么都没有,一切如常,“你看见什么了?”
“不不不!我听见耿可连在说话!你听不见吗?!”一想到只有自己一个人见鬼,普罗更发毛了。
“哈?”徒书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耿可连的声音又从普罗的脑海中响起来,“是我在说话。”
普罗又吓了一激灵,猛然安静下来,他使劲眨巴双眼,试图看见点儿什么。
耿可连又说话了,“你的样品滚到实验台下面了。”
“我……我的样品?”
徒书贯侧着脸,疑惑地看着他,“嗯?你的样品?”
“她说我的样品滚到实验台下面去了……”普罗吞了口唾沫,脑子里全是那天那个血腥的画面,“徒老师,我不敢捡……”
徒书贯半信半疑地半跪到地上,普罗恐惧地紧贴着他,不停地四下张望。徒书贯用一个称量东西的大铁勺在实验台下面划拉,把普罗的离心管打了出来,“啊……真在下面,邪门……”
普罗惊惧地抱住了徒书贯的胳膊,对着空气喊道:“你是耿可连的灵魂吗?”
那个声音回答了他:“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