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了,无情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原位,望着眼前的宴席。桌上的一桌饭菜几乎没有动过,却已冷得透了。
好像起雾了,雾中慢慢走来了白衣黑发的女子。
她一身雪白,长发垂落,额上带着幽蓝璀璨的宝石,犹如那日大雪山内,浮冰之上,涉水而来的神女。
无情看着她的装束,好似明悟了什么,眸中只有一片沉静的温柔。
迦楼罗走了过来,她坐在了无情对面,两个人分明隔得不远,却又像是隔着轰然袭来的命运。
无情笑道:“你还是这样比较好看。”
迦楼罗一怔,也笑:“是吗?”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额头上是什么?方便透露一下吗?”无情像是突然起了孩子一样的好奇心。
迦楼罗摸了摸头上的宝石,想起刚才她恢复装束时杨戬那一言难尽的表情,也笑得跟大仇得报的小孩子一样,“是被杨戬打碎的,月宫玉树的碎片。听说是盘古大神睫毛所化。”
是的,杨戬那次恼羞成怒打碎玉树,追着碎片到凡间来,却见玉树碎片一沾红尘浊气便化成了清水。恰巧那时候迦楼罗正在三十三重天上飞,她也捞了一块,化成了手上的宝石。
所以她当着杨戬的面明晃晃戴出来简直把杨戬气个半死,摆明了在说:是的,你失恋那会我看了个现场直播。
她就是故意的,怎样啊。
无情恍然大悟,继而开玩笑似的:“那你把簪子还给我吧。”
刹那寂静。
迦楼罗看着无情,却见无情仍清隽温和,重复一遍,“我忽然想起,那是故人遗物。不方便赠人。”
迦楼罗知道他的意思,他从来都是那样聪明的人。
她没有回应,只说:“无情,你也觉得天条不近人情吗?”
无情摇头道:“我是执法者,我知道天条约束的是神仙,保护的是凡人。”
他看着迦楼罗默默颔首赞同,接着道:“在其位,谋其政。若神仙一边想着长生不死,一边又想着儿女私情,那他们与凡间尸位素餐、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们有何不同?降雪的仙女看见路边昏倒的书生就不管差事,下凡去救;福泽一方的圣母娘娘看见书生为她守庙就暗生情愫;与夫君无钱可用了便用法术偷盗官府的库银......这合理吗?合法吗?”
“他们的凡人丈夫、妻子生病了怎么办?要死了怎么办?他们会忍得住不动用仙法帮爱人续命吗?当他们的儿女即将老死,他们会不想法子让自己的儿女也能登临仙界吗?他们的儿女难道就没有爱侣、子女了么?你传仙法给我,我传仙法给他,人间岂非人人皆仙?”
“他们没有经过劫难的磨砺,没有锤炼自己的心,甚至连行善积德都没有,只是因为有仙人垂爱,有父母庇佑,就可以轻易拥有超出界限的力量。他们会约束自己吗?会克制自己不伤害别人吗?”
“这样公平吗?”
“所以,想要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仙界不能有思凡的仙人,但人间可以多一个平凡庶民。”
无情微笑着看着迦楼罗,他知道迦楼罗与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因为他们的心本就是最贴近的。
迦楼罗眸中也泛起了水雾,但她还是用力点头,她说:“是的,爱应存于秩序之下。”
“啪、啪。”
无情击掌而赞,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向她举杯,“爱应存于秩序之下。”
迦楼罗也举杯饮尽,随即她放下酒杯,对无情很认真地说:“我是个很爱我自己的人。”
无情道:“我知道。”
“我不可能把我的命运交托给任何一个人,哪怕那个人是你。没有人能主宰我的灵魂,除了我自己。”
“我知道。”
“我不舍得放弃我的尊位,我的力量,因为它们是我立身之基。我喜欢奔驰在空旷的原野上看马群牛羊,喜欢在高山上放声歌唱,喜欢在奔腾的大河上随水飘荡,喜欢在雪山上打滚,让大雪将我埋葬。”
“我知道。”
“你是很好很好的,我想,在这个人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好了。”
“我知道。”
“我爱你,可我更爱自由。”所以,我不能成为盛夫人。迦楼罗在这一瞬间仿佛于暗室中乍然天光洞彻,内外皆白,她终于明悟己心,可以大大方方、光明磊落地说出来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只可惜,却是在这个时候。
无情也有一瞬间的恍惚和怔忡,他很想笑,可是努力了一会却还是笑不出来,他只能淡淡地说:“我也.....我知道。”
她笑了笑,拿出那只簪子,十分缓慢地放到了桌上,簪子瞬息间便到了无情手边。
无情看着那簪子,又看看她,一字一句道:“此凡尘俗物,不堪匹配神女。”
迦楼罗原本侃侃而谈,慢条斯理地剖开了自己的心,让她第一次的心动埋进了深深的湖水里。
她以为她已足够强大,可她听到这句话,仍觉如身置刀山地狱,万刃诛心,她不禁捂着胸口半弯着身子,好半晌才声音嘶哑地说:“它很好。是我.....辜负。”
无情见她痛苦至此,也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深深掐住了掌心,一口腥气涌到了喉头,却被他生生咽下,没有流露出分毫。当她抬眸看来时,仍见他沉静如水,清冷如冰。
无情轻轻点头,语声轻快,“恰好明日我们约了出门赏灯,你却是没这个眼福了。”
“是啊,没这个.....福气。”
再次陷入沉默。
少顷,无情收了笑意,深深凝视着她,“无情有些话想说给殿下,殿下姑妄听之。”
迦楼罗喃喃道:“你说吧。”
无情道:“殿下日后当谨言慎行,定要避开灵山与黑暗之主的交锋,或远走他处,或托庇于地府,届时若灵山能镇压妖邪自然是好,若是......也能远离战场、留得青山。”
“我知道。”
“殿下虽身份尊贵,但也千万不可倚仗他人,肆意妄为。须知,沧海亦可成桑田,何况人心?”
“我知道。”
“还有,当有不同的人针对同一件事物却说了截然不同的看法时,谁的话也不要信。因为他们所说的必定是出自他们自己的立场,为了自身的利益,或有意或无意的诱导你、蛊惑你来达成自己的目的。还有,他们议论的那件事或那个人一定是身处旋涡的中心,能避则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