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眼中酸涩,听着他字字句句为她,几不能自控,苦笑道:“恐怕不是那么好避开的。”
“逆风执炬若有灼手之患,扔出去,甩开它。当你与它毫无牵扯时,且再看它。”
无情恨不得将自己的所有经验都说给她,希望她能在日后的三界旋涡中保全自己,“若想骗过别人,先要骗过自己。若想制服别人,先要制服自己。当你自己都捉摸不透自己,别人才能忌你三分。”
“人心幽微恐怖,犹胜妖鬼。仙佛之心,也不遑多让。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把自己所有的底牌告诉任何人,包括云居尊者,包括你姐姐,也包括......转轮王。”
“那也包括你吗?”迦楼罗问道。
无情喉头滚动一下,低声道:“自然也包括我。”
“举世无依,便是举世皆敌,收起你的慈悲心,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殿下,望你记住我这句话。”
那是一个温柔的夜晚,无情说了很多,他只恨不得这一晚长一些,再长一些。
迦楼罗随那位司法天神离去之后,无情执意等在院中。诸葛神侯见他如此,只能深深叹息,他那年纪最幼却最是情深的弟子,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走进他心里,执剑而舞的人。可这是一场美丽的剑舞,还是一场残酷的战争呢?
他带着其他几位弟子来到了书房。
诸葛神侯坐在书案后,望向追命,叹息:“事到如今,还不说实话?”
追命低头解释:“我与大师兄去珠光宝气阁时,无意中知晓了楼姑娘的真实身份,她原是如来佛祖座下的金翅大棚王。”
铁手恍然道:“怪不得你让我把雪儿的契书拿给她看。”
冷血却冷嗤一声道:“也不曾看出她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本事。”
诸葛神侯眸中闪过深深的忧虑,司法天神亲至,恐怕此事难以善了啊。
铁手道:“世叔无需忧心,想来神界也不能不审而罚。再说,楼姑娘和大师兄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诸葛神侯想,他这个温厚的二弟子在人心上还是差了些,“我不是担心她。”
就如他所说的,公主嫁给农夫,死的一定是农夫。公主或被禁足,或被责罚,谁见过公主被赐死的?
他抬头望着追命,眼神严厉,“去院子外面等着,若楼姑娘回来,请她赐见。”
追命急道:“世叔,或有什么两全之法也说不定。若是楼姑娘能保有神力,那大师兄的腿.....”
这许多年来,名义上无情是师兄,可他早已将他当做自己的亲弟弟来疼。从小到大,无情为了自身的残疾是多么痛苦,再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线希望,他怎么甘心放弃!
冷血讶异瞥了他一眼,与铁手互相对视,他们确实没想到这一层。
诸葛神侯怒道:“胡闹!你平日里的机灵都哪去了!明知前方无路,怎能让他们一错再错?!”
“可是......”
诸葛神侯看着追命,他的孩子他知道,追命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他不是不愧疚的,不是不羞惭的,可他在家人和陌生人之间还是选择了家人。他长叹一声,这个睿智的老人就想一夕间老了十岁,“我知道你想让无情站起来,可是孩子,我只想让他活着。”
追命瞬间如遭雷击,他退了一步,脸上似哭似笑,“是啊.....他首先要活着。”
铁手也默默摇头,目中带着深沉的怜悯,他拍拍追命的肩,“人仙殊途.....算了吧。”
蟾宫隐没,赤轮东升。
追命来到院中,看着无情沾满了露水的衣袖,他正低着头看着手上一张小小的纸笺。
他问道:“她走了?”
无情好像刚刚发现他来,缓缓地、静静地向他露出一个柔和的笑来,“嗯,走了。”
还不等追命说什么,他便抬手制止,好像生怕过了这个时机他便再也不能说出来似的,“三师弟,你知道她跟我说过什么吗?”
“什么?”
无情道:“大宋的国祚,不多了。”
追命的功夫都在腿上,是兄弟四人里下盘最稳的,可这时他却身体一晃,站不稳似的。他笑了笑,轻声道:“怎么会,你说什么呢。”
无情拉住他的手,让他坐下,静静地说:“你听到了,何必怀疑呢。”
他低下头看着那张纸笺,轻声道:“我原本,我原本也想对我自己好一次。可是,大宋覆灭之前,我肯定已经死在了战场上。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她若失了神力傍身,失了仙界庇佑,一个弱女子,要如何活过这个乱世呢?”
追命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知道,无情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在踏过他们的尸体之前,大宋不会覆灭。可若大宋覆灭了,那他们定然已经死了。
“我什么也帮不了她,我只能放开她。”去做自由自在的神女吧,也许在几千年后,她从汴京的上空展翅飞过,还能记得这里曾有个侯府,侯府曾有个无情,无情曾那么爱她。
那日他去大相国寺方丈处解签,方丈看了问他想问什么,他羞赧地小声说,问姻缘。
却听到老方丈深深的叹息:浮世无缘,情难到老。
他面色如雪,骤然失语,只能机械地接过方丈递来的签文,那是白乐天的一首诗。
他望着追命,但追命想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在一个天光乍破的黎明,他那从来隐忍克制的大师兄明明在笑,他却看见了泪水划过他的脸颊。
那么炽热,那么烫。让他这个局外人都感到了那深沉的痛楚和绝望。
他拈着那纸笺,一字一句复述着签文:“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彼此甘心,无后期。
他说:“三师弟,我这一生唯一想要握住的东西,终究被我亲手推开了。”
无情张开手,那张纸笺随风吹落,飘向了渺远不可预知的远方。
追命看着那风卷着那纸远去,他知道:侯府的夏天,结束了。
又是一年秋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