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白衣神女屈膝跪地，双手交叠于额前，再次向身前的青衣神君发出请求，“请殿下允我救治花满楼、盛崖余。”
“天道在上，转轮王在上：灵山法王迦楼罗在此立誓，此次是我最后一次踏足凡尘，如有违誓，迦楼罗将死于烈焰焚身，永世不得超生。”
她更改了誓词。转轮王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见神女额头触碰到手背，接着拜伏于地，只有流泉一样耀眼柔顺的青丝倾泻了她满身，让她更显清瘦修长。
她听到了铁手和追命的惊呼，听到了无情和花满楼无声的担忧，也听到了陆小凤和西门吹雪对她的呼唤，但此刻，这些都不重要。
可能是过了一息吧，也可能过了十年，迦楼罗终于听到了转轮王静默如水的声音，“值得吗？”
她抬起头，冰蓝的宝石折射出太阳的光芒，“值得。”
“你为了他们，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
“殿下觉得我此行卑贱，有失神族体面，是吗？”她笑了笑，看着自己白皙优美的双手，“可若是三百年前，只要我屈膝一跪，就能换回我爱重的人的性命，那我该多么欣喜若狂啊。”
三百年前，她也曾虔诚地在各大庙宇中屈膝拜伏，祈求家人平安，祈求事业顺遂。可结果呢？
她在充满了消毒水的白色走廊上，亲手送走妈妈，爸爸，奶奶，哥哥的时候，如果也能有一位神仙降临，那该有多好啊。她会泣不成声地，欢天喜地地，恭顺地拜伏在那位神仙的脚下，三步一叩，五步一跪，做他最虔诚的信徒。
可没有，什么也没有，最终阿荇也什么都没有了。
“殿下，和那边的凡人们，你们都弄错了一件事。”她抬起眼睛，认真又缓慢地道：“卑不卑贱，值不值得，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是我说了算的。”
我说它值得，它就值得。尊严很重要，可它在某些时刻又不那么重要。
转轮王半阖着眸子，轻声道：“你要气死我了。”
他的语气很平和，就像是无奈地在与心爱的孩子做妥协，可若是上古时代熟悉薛礼的人在这里，一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只听转轮王道：“如你所愿。”
他伸出手，向神女妥协，迦楼罗凝视他一息，最终将手交到他手中，借着他的力道从从容容站起来。
转轮王没再看她，只淡淡地说：“大铁围山的入口，我会为你维持十二个时辰。”
迦楼罗垂首道：“是，多谢你。”
她很惭愧，她知道这次是她为难他，她做得很不好，很不应该。
“对不起，遮罗珈，是我为难你。”她拉着他的衣袖晃了晃，“或者，你把我的如意珠拿去，它能安定轮回隧道......”
转轮王道：“不必。”
他生气了。
迦楼罗心下更是羞愧，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弱水围困地府，是不是跟摩罗.....”
转轮王见她期期艾艾，失落又惭愧的样子，还是心下一软，揉了揉她的头，“无天的事情，我会解决。好了，玩够了，早点回家，嗯？”
迦楼罗用力点头。
转轮王走了。迦楼罗回眸见到持剑而立的西门吹雪和目露担忧的陆小凤，刚展露出一个清浅的笑意，紧接着变冻结在脸上。
她怔怔地道：“我什么时候告诉他，摩罗改名叫无天了？”
她骤然回首，望着转轮王远去的方向，只觉得深深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好冷啊。她想。
扬州城外，碧落山上。
这里是扬州方圆百里最高的山峰，有一座飞檐八角亭，高高矗立，供来往登高的行人休憩、观景。
转轮王来到这里时，亭中已经站了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身形高挑，负手而立，仿佛古老、尊贵、强大这三个词化成了人形。
黑衣人道：“你一身戾气，这是从何而来。”
转轮王上前与他并立，望着脚下苍山叠翠，树木成荫，淡淡道：“那孩子太不听话。”
黑衣人摇头笑了：“你也说了，她是个孩子，你何必跟个孩子置气。”
他悠悠然说：“她是个好孩子，只是被人教坏了，好好与她说也就是了。”
转轮王沉默片刻，冷肃的容颜终于有了些许缓和，最终轻轻点头，“是。是那些凡人带坏了她。”
“无需忧心，我已让黑莲圣使带她回黑暗之渊。”黑衣人声音低沉，充斥着一种奇异而优雅的韵律，不急不缓，静水流深，“只要七个日夜，黑莲圣火便可煅烧出她体内的伏羲琴。到时，你便可脱离地府，重获自由。”
他微微一笑，对转轮王道：“三界之大，任君驰骋。恭喜啊，凤君。”
转轮王却毫无笑意，冷冷地回道：“你不必试探我，我对你的三界没有兴趣。到时，阿羞的魂魄还你，我会带着她回丹穴山去。”
他眺望着远处深绿墨黑，若隐若现的山峦，半阖着眸子，“我们凤族，都是要回丹穴山去的。”
桐花万里丹山路，我们凤族，都是要回到丹穴山上的梧桐林里去的。
黑衣人听到阿羞的名字，有一瞬间的沉默。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仔细打量他一会儿，似乎在仔细甄别他语气中的向往和疲惫是不是真的，半晌他才笑道：“自然，我向你保证，丹穴山方圆千里不会有任何生灵打扰你们。”
转轮王不置可否，只问：“黑莲圣使......”
“你放心，黑莲圣使心中有数，我的圣火也不会伤她性命。”黑衣人唏嘘道：“薛礼，我以为除了自由，再无任何东西可入你心呢。”
转轮王很久没有说话，久到黑衣人都要结束这个话题的时候才听他说：“她与自由，同样重要。”
亭子中的两人都没有说话，良久，黑衣人才道：“在去灵山之前，要去见两个人。”
“谁？”
“杨戬、燃灯古佛。”
转轮王缓缓摇头，“我奉劝你打消这个主意。”
黑衣人点头，他早就知道，“燃灯古佛不会站在我这边。”可燃灯古佛于他有恩，他总要走一趟。
转轮王嗤笑，“我说的是杨戬。”
黑衣人有些讶异，似笑非笑：“我可是听说，他要为了月宫的主人反下天去，竖旗为妖。”
“他不是那样的人。”转轮王道：“他可以为了天下苍生放过杀母仇人，就会为了天下苍生与你势不两立。”
黑衣人道：“或许，我该先去趟华山。”
“没用的。就算你拿杨婵威胁他......”转轮王的指尖在扶栏上轻轻敲击着，语气中透出十分的笃定，“就算你敲断杨戬的每一根骨头......”
青衣神君笑了，一瞬如云破月初，熠熠清辉，似乎在嘲讽黑衣人的自以为是，“他也不会站在你这边。”
黑衣人沉默了，薛礼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他亲眼看到薛礼几句言谈便打消了迦楼罗的疑虑，顺手给迦楼罗心里那个凡人扣上一个“心机深沉”的帽子，可怜那个凡人，一腔痴心，只怕还要被心上人疑虑怨恨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愿意相信薛礼的判断。
可惜啊，他原本很欣赏这位司法天神，就如他欣赏花果山的斗战胜佛一样。
黑衣人刚要说什么，却见到了扬州内冲天而起的蓝黑交织的光柱，他指着那光道：“看，黑莲圣使已经到了。”
转轮王眸中翻涌起复杂的情绪，他无声地抓紧了手中的扶栏。
黑衣人道：“黑莲圣使法力远胜于她。况且凡人众多，她投鼠忌器，很快，战斗就会结束。”
转轮王沉默不语，少顷才道：“你要去灵山？”
黑衣人的广袖被山顶的风吹起，他漆黑的剑眉涌动着森然杀意，“战云密布了。”
转轮王想了想，最后还是叹息地说了一句：“燃灯古佛座下云居尊者，你留他一命。算我欠你。”
黑衣人一挑眉，“你居然会为了一个小和尚欠我？”凤君薛礼的人情可是个好东西。
“他死了，扶光会伤心。”转轮王垂下眸子，一瞬间，黑衣人竟觉得他寂寥萧索的神情有几分可怜。
黑衣人想起了在远古的过去，死在他怀中的女子，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记得她死去时的余温。黑衣人唇边傲然飞扬的笑意也掺杂了三分苦涩，“伏羲神王曾说‘无人不冤，有情皆孽’，此言非虚。”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世事多变，难遂本心。
转轮王阖上双眼：师尊，您已预见了今时今日，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