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满楼道:“楼姑娘?”
迦楼罗道:“她生了七个孩子,你该多关心她的身体。”
在这个年代,过多的生育造成的疾病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哪怕是丈夫、儿子,她们也没办法说,只能忍。
花满楼紧紧攥住了沾满她血的手帕,向迦楼罗深深一揖,没有多说什么。他们之间本也不必多说什么。
花满楼走了。他没有问是否还会再见,但他会在未来的生命中期待每一天——
期待那个姑射仙人能在某天的濛濛烟雨中,撑着伞,悄然敲响他的窗棂。
迦楼罗推着无情的轮椅来到了园中,这里有一大丛艳丽的紫薇花,粉色的花瓣肆意张扬地开放着,红到极深处便成了大团大团的紫色云朵,像是质地柔软的绸缎。
迦楼罗道:“这是什么花?”
无情眼底有淡淡的温柔,他道:“这是紫薇,又名紫茉莉。白乐天有诗‘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便是它了。”
迦楼罗站在他身后望着那一丛紫薇,声音辨不明喜怒,“你也喜欢白居易的诗了。”
无情笑了笑,“是啊。”
“为什么?”
无情沉吟片刻,轻笑着说:“因为好背?”
迦楼罗想起在神侯府的夏天,也忍不住笑了。
仿佛两人之间刚刚紧绷疏离的氛围从未存在过一样。
笑完了,迦楼罗转过身,纤秀白皙的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她从容而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无情的容貌。
盛崖余无疑是俊美的,从她救下他的那一刻她就知道。眼前的人,清贵端华,风神秀慧,如金之刚,如玉之莹。
真可惜,这样的皮囊下,藏着一颗让人捉摸不定的心。
他们彼此对视着,在暗沉的黄昏中,在绚丽的紫薇花丛边,带着温柔的笑容猜测着彼此的心绪。
无情顺从地被她捏着下颌,只温和地凝视着她。他感觉到那双手,那双足以摧金裂石的手,慢慢地、慢慢地下滑,掐住了他的脖子,然后默然收紧。
她的表情没有一丝改变,一种纯净的疑惑和端详,带着一丝不知世事的残忍。她的手还在收紧,无情的喉管困难地吞咽着空气,即便他的眼底泛起生理性的泪水,眸中遍布了血丝,可他的双手也只是静静地平放在轮椅上,没有丝毫的移动和反抗。
好像被她掐死在这里,他也只是平静地顺从。
迦楼罗微微一侧首,问:“你在笑,在笑我,为什么?”
无情的剧烈的喘息着,眼角泪水涌出,他断断续续地说:“因为......咳......你很好......咳咳.....喜怒......不定......像.......神.......”
他想说:你现在变得喜怒不定,难以被人捉摸,越来越像神了,这很好。
他想说:我不知道转轮王对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你这样的变化,在波诡云谲的神界,很好。我可以放心了。
迦楼罗并没有对这句话做出任何反应,她只是默默收紧了手,然后在无情泪流满面时又松开一分,她说:“有人告诉我,你在利用我,对吗?你想操控我,成为神在凡间的主人,是吗?”
无情的泪水打湿了睫毛,他眼前是一片白光,看不清神女的神色,只断断续续地说:“如果,我......我说没有......咳咳......殿下会信......吗?
迦楼罗不置可否,只追问道:“你心向大宋,我知道。你也知道,我可以救它。”
无情道:“无情......心向大宋......百......百死不悔......咳......但是......但是......”
他的手终于抬起,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他泪如雨下,泪水让他的雪一样的脸像被雨水洗过的新月,秀丽中带着被摧残的凄美。他睁着眼睛,望着眼前神色平和却想扼死他的女子,几乎用一种悲哀到极致的声音在心底呼喊:但是,我从来没有利用过你,从未想过,从未。
大宋是他的大宋,不是她的。它的命运不该牵连到她。
殿下,您相信吗,即便无情此身已许家国,可仍然留有一隅,愿意聆听您的神谕。
您相信吗?
不,您不会再相信了。
也好,也好。
转轮王,他可真厉害,我没有做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无情闭上眼睛,掩住眼底的神色,复又睁开,他眼底是猩红的血丝,看起来可怜又狼狈。面前的神女被他这样一望,似有一分极为轻微的动容。
他轻声道:“盛崖余的确......妄生渎神之心......只求殿下宽宏......咳......容我死于战场。”
他承认了。
迦楼罗一时间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她默默地收回手,侧过身,抚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个在书房中为她燃起万盏灯火的无情,和眼前这个承认利用摆布她的无情,居然是同一个人。
心性最仁是凡人,心性最狠也是凡人。
真是奇妙而可怖的人心啊。
身后是无情剧烈的咳嗽声,他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着,泪水从他脸上蜿蜒而下落在衣襟上,混合着她曾经滴落的血,融为一体,再不分开。
迦楼罗等他咳完,回身往他膝上一指,一道流光涌入他体内。
迦楼罗道:“站起来,盛崖余。”
无情压抑着恸哭后的喘息声,怔怔地仰望着她,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的话,只听神女居高临下地又重复一遍,“站起来,盛崖余。”
无情回过神,他低头望望自己的膝盖,有些无助似的用手抚摸了一下,然后他撑着轮椅扶手试图站起来。
一次,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他终于摇晃着站了起来。
他向金裙高髻的神女迈出一步,只一步,他便狼狈地摔在地上。
神女并无动容,只静静地俯视着摔在地上的他,像俯视一只卑微的虫豸。
“站起来,盛崖余。”她说。
他自嘲地一笑,指尖抠着地上的泥土,慢慢让自己站起来。
第二步,第三步,他又摔了下去。
他向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一样,试图在久远的今天,重新追忆如何行走。
他一次次摔倒,又一次次站起,夜幕之下,紫薇花旁,秋天的寒风里,盛崖余终于重新站了起来。
他慢慢地向她走来,衣袂在风中飞扬,腰封束缚着优雅而挺拔的身姿,像是一株清隽的竹。
迦楼罗道:“燃灯之情,今日相报。从此两不相欠,不必再见。”
夜色深沉,明月皎洁。
神女在流光中消失了身影,只留下茕茕孑立的男子,命运终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一切故事终归寂灭。
正是——
多情的恰逢无情,短命的偏遇长生。
柔肠人意薄于春水,故梦韶光难抵冬风。
从此后,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