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输三回后,黎堂真不耻下问:“还请师父赐教。”
贾文萱大惊:“堂真,你也太没有骨气了吧?!”
骨气算个什么东西。黎堂真可怜兮兮地看向谢庭钰。
谢庭钰被其逗笑,转向棠惊雨:“你行行好,教他个一招半式罢。”
“斗草”,很讲究巧劲和挑选的草枝。五行皆有相克,不同的草枝也有不同的弱点,甚至对手的性格如何,也在“斗”的考究范围之内。
棠惊雨原先只是想教个一招半式,哪成想黎堂真也是个人精,明里暗里将以往用在疑犯上的问话套在她身上,再加上周围人的起哄惊呼,她不知不觉竟然倾囊相授。
黎堂真学了个透彻,再一比时,轮到棠惊雨输了。
黎堂真少年心性,当下高兴地跳起来,跟猴子一样绕圈跑,高呼:“我赢了——我赢了——”
黎堂真欢呼着,一路找到宋元仪面前,兴致高昂地给她说方才发生的事情。
其余人按耐不住,纷纷寻草跟友人按招“斗”起来。
贾文萱乐得连忙落井下石:“哎呀,想不到这玉京‘斗草’第一人的位置,这么快就回归原主咯。”
棠惊雨怔怔地看着手中的两截断草,脑子嗡嗡作响,当下还没有反应过来。
谢庭钰伸臂将她松松地揽在怀里,还有心情调侃她:“瞧瞧,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棠惊雨恼羞成怒,将气都撒给谢庭钰,不仅把断草摔在他身上,还伸手拧他的大腿。
“你为什么不提醒我?你故意要我看笑话是不是?”
“冤枉。”谢庭钰急忙控住她的两只手腕,低声哄她,“要怪就怪棠姑娘教的太好,连我都听得痴了,哪里还记得出声提醒?”
“呸。你就是故意的。”
棠惊雨挣扎着要去拧他的大腿。
二人在午后摇晃的光影里闹成一团。
贾文萱的悟性比几位小姊妹要好一些,“斗草”连赢数回,正乐不可支,偶一抬眸,瞧见那二人毫不顾忌地亲密玩闹,恍惚出神,手里的草枝“啪”的一声被“斗”断了。
申正一刻左右。
金夫人命人送来一坛接一坛新酿的青梅酒。
这青梅酒出自金夫人娘家的酒庄,也是玉京里知名的好酒。
有人提议来玩以“青梅”为题的行酒令。
玩法是将一枚红绿相间的六面骰子丢进空碗里,掷到一点绿就作一句诗,再喝一杯酒。骰面至多三点绿。
这是宋元仪的拿手好戏,轮到她时,每吟一句,就有人为之惊叹鼓掌。
宋元仪适时看向谢庭钰与棠惊雨的位置,其中谢庭钰目含欣赏地朝她点头微笑,棠惊雨低头专注地看落在桌面上的叶子。
很快轮到棠惊雨。
她一下投到三点绿,想了想,说:“青梅煮酒夏日新。”
说完喝一杯,低头凝思,说:“青梅沉沉枝间绿。”
说完再喝一杯,冥思苦想一小会儿,才说:“遇郎羞见嗅青梅。”
或许是最后一句十足少女心态,又或许谢庭钰一直笑意盈盈地盯着她看,总之,此句一出,席间一阵此起彼伏的“哦哟——”玩笑声。
棠惊雨匆匆喝完最后一杯酒。
谢庭钰凑前去看她,抬手去揉她微微泛红耳朵,语气温柔:“以前你连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已经可以连作三句诗了。好厉害呀,小才女。”
棠惊雨被他说得双颊发烫。“大人,你这是在拐着弯夸自己吧?”
“嗯?”他不满地用食指敲打她的手背。
“玄之。”
“再叫一声。”
“不叫。”
“不叫现在就亲你。”
“你敢?”
“你可以试试。”
棠惊雨慌张地推开突然靠近的谢庭钰,如他所愿地低声唤了他好几声。
入夜时分。
淮河两岸都是放河灯和孔明灯的人们。
贾文萱要谢庭钰帮她一起放孔明灯,宋元仪也要请他帮忙放河灯。
棠惊雨兀自待到一旁,提笔在孔明灯面写下: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今日这一趟,她真切地感受到谢庭钰的世界有多辽阔。
然后她想,其实自己的世界也很辽阔。
只是他的“辽阔”与她的“辽阔”,不是同一个意思,也不是同一个意义。
她迷茫于自己现在究竟是怎么想的,到底是要继续留在他的身边,还是找机会遁入山林隐居。
摇摆不定,骤然恍惚。
什么心愿都想不起来,只能写下这样如叹息般的感悟。
再定睛看那一手字,已经跟谢庭钰的有八.九成相似。
棠惊雨戚戚长叹。她身上落满了谢庭钰雕琢的痕迹。
孔明灯才摇摇晃晃飞至半空,突然间,灯架上的烛火被什么东西打掉,整只灯立刻变暗变瘪,飞快掉到河面。
随即又飞来一颗石子,不偏不倚砸在“远行客”这三个字上。
“远行客”往下一沉,江水顷刻间吞没墨迹。
须臾间,整只孔明灯都沉了下去。
棠惊雨回过头,与谢庭钰四目相对。
他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投掷的手势都没有收回去。
“可惜了。就这么沉了。”他的声音冷冷的,“惊雨,你再去重新写一只吧。”
“我帮你放。”他说这四个字的时候,神情难掩威胁警告的意味。
后边的冷山燕完全目睹刚才发生的事情。她看了看不远处的谢庭钰,他正背手站在棠惊雨旁边,牢牢盯着对方下笔。
冷山燕揪揪夫君的袖角。
柳世宗低头把耳朵凑过去,听她说:“庭钰好奇怪。他打落棠姑娘的孔明灯还不够,还要让那灯完全沉下去,现在又在一旁盯着她重新写字。”
柳世宗:“方才那灯上写了什么?”
冷山燕:“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最清楚内情的柳世宗“噗嗤”一笑,然后说:“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庭钰这人,怕是看不得‘远行客’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怎么了?”
“怕棠姑娘变成那‘远行客’,走了呗。”
“啊——”冷山燕十分震惊,“不至于吧。不就两句诗吗。这也太霸道了。”
“或许是难得有情人,行为处事都难免偏执些罢。”柳世宗感叹道。
夜色沉沉,河面漂浮着如繁星般璀璨明亮的花灯。
写坏数只后,终于有一只孔明灯被允许放升夜空,一顿一顿地融入煌煌灯海中。
灯面有字如下:
风烟俱净
故人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