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风裹着花香,懒洋洋地卷进质子府的庭院。本该是踏青赏景的好时节,可仅是一个上午,五皇子便在她的院中搭出了一座崭新的竹亭,生生杵在院中央。
不是风雅别致的六角亭,也不是精巧玲珑的卷棚顶,而是个四四方方、规整到近乎刻板的学堂亭。四根青竹立柱撑起薄纱帷帐,檐下悬着块乌木匾,上书三个大字“勤学亭”,笔锋端正得像是卫太傅亲自拎着戒尺写出来的。
亭内,一张紫檀书案摆得端端正正,案上垒着半人高的《九章算术》《盐铁论》,砚台里的墨汁浓得发亮,显然是新磨的。而五皇子萧承烨,正端坐在案后,手里捏着一支狼毫,冲她笑得人畜无害。
“世子午睡醒了?”他广袖一拂,指了指身旁的空位,“今日太傅讲‘均输法’,我特意让人把亭子搭在这儿,省得世子跑太学院辛苦。”
谢九棠盯着那亭子,眼角直跳。
这哪是伴读亭?分明是座刑房!
春风拂过,亭角的铜铃叮当作响,清脆得刺耳。几只麻雀落在檐上,歪头瞅了瞅案上密密麻麻的算题,扑棱棱飞走了,仿佛连鸟都嫌晦气。
萧承烨却兴致勃勃,指尖点着竹简上的数字:“世子你看,这道‘酬米施粥’的题,我算了三遍都没对上,不如你教教我?”
谢九棠盯着他无辜的眉眼,忽然很想把砚台扣在他脸上。
谁家好人春光明媚时逼人算账?!
可少年皇子笑得实在诚恳,甚至贴心地在案边摆了碟玫瑰糖糕,糖霜雪白,衬着青瓷碟,活像诱人入彀的饵。
亭外,春杏抱着扫帚偷瞄,徐良蹲在廊下嗑瓜子,连阿絮都捧着一本书,倚在树旁,一副已经融入的模样。
谢九棠深吸一口气,抬脚迈入亭中。
看来今日这算盘珠子,她是当定了!
亭中熏香袅袅,谢九棠盯着案上摊开的笔墨,朱笔批注的题目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今有粟一斛,易盐三斗五升。以盐一千四百斛,易丝绢,每匹绢需盐二斗八升。又欲以所得绢易米,每匹绢易米六斗四升。问最终可得米几何?”
萧承烨执笔的手稳如磐石,笔尖在“盐”字上轻轻一点:“世子,这道题很是有趣。”
“有趣?”
谢九棠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筹。这哪里是简单的换算?分明是郑氏盐铁交易的翻版!先以盐换绢,再以绢易米,环环相扣的算计,活脱脱是北燕权贵盘剥百姓的写照。
砚台里的墨已经干了,又蘸第三次,她的算筹却还停留在第一步。
萧承烨袖口银线绣的金蟾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在嘲笑她愚笨。
这位五皇子表面看着心思简单,今日却发现此人精于算经,不愧是北燕盐铁将来的掌舵人。
难怪卫太傅时长与圣上夸起,这位五皇子“深谙物贸之妙”。
“世子若是解不出……”
“一千六百斛。”谢九棠突然道。
亭中霎时一静。萧承烨的笔尖悬在半空,忽然轻笑出声:“世子果然聪慧。”
谢九棠轻笑,心知此题目虽念着复杂,其机理无非稚童启蒙的算术,萧承烨选这道题目的目的,不过是在讽刺她愚笨。
果然,待她答后,少年皇子下一瞬便推来新简:“那这道'今有官仓出贷,春贷粟五十斛,秋加息二成。次年以绢抵债,每匹折粟三斛二斗...'”
阳光透过纱帷,在“加息”二字上投下阴影。谢九棠盯着那个被朱笔圈起的“利”字,眉头微皱,这哪是算题,明明是户部向各大钱庄放贷盘剥的实录!
远处回廊突然传来玉珏相击的清脆声响。
谢九棠余光瞥见萧承衍正倚在紫檀廊柱旁。他今日换了一身靛青色浪纹双襟,手里把玩着一把鎏金短矢,正在向身旁的一名鬼字卫交代着什么。
眼神却是看向她,像看一只被困死在算题中的狸奴。
“世子?”萧承烨的声音将她拉回。少年皇子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可是被复利之法难住了?”
谢九棠冷笑:“殿下既然这么会算利钱……”她一把扯过萧承烨手中的算题,“不如算算,若我现下烧了你们郑氏的账本,能救活多少被利滚利逼得卖儿鬻女的百姓?”
檀香在亭中凝成细缕,谢九棠指尖的墨渍未干,萧承烨忽然从袖中抽出一卷宣纸。素白的纸面像初雪,却密密麻麻爬满墨痕。
“粟米每斗涨至四百钱,麻布每匹折银六分,盐引市价较上月翻三成……”
少年皇子将纸卷徐徐铺开,指尖点着页尾朱红的“周文渊”印鉴:“曹尚书这位得意门生,入狱前刚批的燕京新价。”他抬眼时,鹿眸里的清澈荡然无存,只剩深潭般的幽暗,“我知世子投了端王门下,可您当真以为...”
风声骤紧,吹得亭角铜铃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