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什么事?”
先生垂眸抚平袖口褶皱,眼角细密的纹路里藏着经年累月的疲惫,语气却依旧温软。
秦伶梦攥着被汗浸湿的裙角,声音发颤:“先生,贵院还招收学子吗?”
先生枯瘦的手指摩挲着腰间旧布囊,点头时银发微微晃动:“收是收的,只是课业要从描红识字教起,姑娘若记不住,怕是要从头蹉跎。”
“我识得字!”
秦伶梦急切地向前半步:“我念过书。”
先生浑浊的瞳孔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既如此,从前在哪家书院就读?又为何......”
话音戛然而止,当“黛江篱推荐”几个字撞入耳膜时,她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死死攥住门框,指节泛白如骨。
“你竟与那个混世魔王混在一起?”
沙哑的声音裹着冰霜:“何苦来这糟蹋银钱?她找替身代学的把戏,我装聋作哑罢了,你莫要跟着胡闹!”
秦伶梦踉跄着伸手阻拦:“先生!我是明德书院,我也爱学习,从来不偷奸耍滑......”
“明德书院?”
先生突然仰头大笑,笑声里带着铁锈般的苦涩,惊起檐下栖着的乌鸦。
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满是涂鸦的墙壁:“我们这收的都是被其他书院踢出来的野孩子,要么穷得叮当响,要么顽劣得像猢狲!你们明德书院的贵人,何苦来这泥潭里打滚?”
“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
秦伶梦红着眼眶喊道:“在明德书院,我连好一点的笔墨纸砚都用不起......”
“住口!”
先生猛地转身,褪色的裙裾扫过草地。
她脖颈青筋暴起,浑浊的眼睛里翻滚着十年来积压的悲愤,想劝走秦伶梦:“这些年我守着这破书院,送走二十三位先生!那些被你们称作‘残次品’的孩子,根本无法正常学习,甚至会叨扰其他人,你既好学,就不该来这里!”
风卷着廊下残破的灯笼,在斑驳墙面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先生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枯槁的面容重归死寂:“走吧,这里的混世魔王会把你染成墨色。”
秦伶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声音如同被砂纸反复打磨过:“先生,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明德书院的学监下了死命令,只要是他一句话,没有哪家书院敢收我......”
她的尾音渐渐消散在破旧的屋檐下,暮色斜斜地掠过她苍白的脸颊,为那双往日明亮的眼眸蒙上一层灰暗,像极了被暴雨打湿、再也无法展翅的蝶翼。
说罢,她强撑着行了个礼,腰背却弯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低。
起身时,藏在袖中的帕子悄无声息地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只轻声道:“叨扰先生了......”
先生瞥见少女眼底的泪光,喉间突然哽住。
十年了,她见过太多走投无路的孩子,却第一次在明德书院学生眼里看见同样的绝望。
风掀起秦伶梦洗得发白的裙角,像一片漂在死水潭里的枯叶。
“等等。”
沙哑的嗓音划破凝滞的空气:“明日卯时来扫院子,扫完许你旁听。”
她背对着光,影子投在满是墨渍的匾额上,像谁用枯笔勾出的一道裂缝。
秦伶梦攥着竹扫帚的手指骤然收紧,竹刺硌得掌心发麻。
先生那句"好学向学之人,根本不在乎是否坐着"仍在耳畔回响,她望着学堂里端坐在梨木课桌后的学子,忽然觉得手中扫帚的竹枝都沉甸甸地坠着失落。
暮色漫过书院飞檐时,先生唤住她的声音裹着书卷香飘来。
转身便见那袭藏青长衫下,先生笑眯眯摸出个油纸包,铜钱相碰的脆响惊得秦伶梦后退半步:"半月工钱,收好了。"
"可我..."
她盯着油纸包上晕开的油痕:"不是义工吗?怎么给钱?"
先生慈祥的笑着:"笔墨要挑中等的狼毫紫毫,宣州的纸才吸墨。"
枯瘦的手指点在她握着扫帚的指节上:"但记住,学问从来不在笔杆粗细。"
“先生最喜欢答非所问了!”
秦伶梦撅嘴。
她正要屈膝行礼,先生又从袖中抽出张洒金请柬:"下月县令设科试,我做监考官。你且随我去开开眼界。"
“乡试吗?”
秦伶梦立马追问。
先生摇头:“不是,乡试前几个礼拜的小测试。”
她攥紧掌心的油纸包,铜钱棱角在皮肤上压出红痕。
原来时间那样的快!
秦伶梦猛地攥住先生的袖口,眼中燃着炽热的光:“先生!乡试,我可以去吗?”
先生先是一怔,继而抚掌大笑,笑声惊起廊下栖息的灰雀。
她拍了拍秦伶梦单薄的肩头,语气带着三分打趣七分怜惜:“痴儿!连童试门槛都未跨过,就算日夜苦读,这乡试也得等三四年后。”
夜半时分,月光如水洒落在院子里,一家人围坐在桌旁享用晚餐。
"咱们家伶梦真是有出息,既能赚钱养家,还不忘读书上进!"
秦兰茹眉眼含笑,语气里满是骄傲。
"谁说不是呢!还是生女儿贴心!"
冯茂慈爱地看着秦伶梦,眼神里透着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