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汝萤不敢耽搁,当即便与申鹤余一并赶去掖庭狱见许慎。
掖庭狱相比较诏狱的环境其实好不了多少,同样的阴暗,又充满腥臭。
一道门阻挡的,是与皇宫表面的繁华截然不同的另一种景象。
一名身量匀称的黄袍少年正站在掖庭狱的门口,为身侧的小宫女搓着手驱寒。
李汝萤认出了那宫女是李祯喜欢的意禾。
只是这少年侧着身子,她竟有些认不出……
她尚未将他辨认出来,便听少年脆生生的喊了她一声“阿姊”。
竟是太子李祐。
许久未见,他的个头高了许多,人也瘦了许多,与先前胖乎乎的他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最重要的是,他那乍一回眸,外加大氅之下所穿着的太子衣袍,恍惚间,竟有了昔日李汝萤阿兄的影子。
“阿姊,你回来了。”
李祐拉着意禾上前向她迎了过来。
“许慎呢?”李汝萤问。
李祐向身后一转头,拍了拍胸脯:“有我在,阿姊放心,他如今好着呢。”
他又笑着瞧了眼申鹤余,“阿姊与姊兄只管去见他便是。”
李汝萤没有理会他这声“姊兄”,问他:“阿耶为何非要现下便急着杀许慎,就因为他拿了玉玺给金至简?再如何,阿耶今日才回宫,也该由有司核实敲定罪责后再执行?”
李祐唏嘘一声:“不单单是这个。听说许公公他在阿姊你与伪帝成婚的前夕,意图行刺阿耶,幸得被听从阿姊吩咐,赶来带阿耶出宫的薛都督救下。”
“许慎他……行刺阿耶!?”李汝萤难以置信。
李祐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反正阿耶回宫后生气非常,第一时间就叫人捉了他。幸好我一直守在这儿,不然许公公便要叫人给打死了。”
李汝萤带着满肚子的疑惑推开了刑房的门。
许慎虽被李祐及时救下了,但其实之前也还是受了刑。
此时,他人躺在草席上,身上盖着一层湿重的被子,却也掩盖不了他身上模糊的血肉。
他如今的模样,甚至要比当初在刑狱受了刑的青杏,或是被齐王构陷受刑的岳回,还要血肉模糊。
似是被人用小刀从身上一块一块剜去了血肉,想要让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千刀万剐,就这般活活地被疼死。
若非提前知晓此人是许慎,李汝萤哪里还能认得出他是许慎。
李汝萤胃中翻涌,忍不住扶在墙上呕吐。申鹤余上前将她扶住,用衣袖掩住了她的口鼻。
许慎睁开了眼。
脸上模糊残破的血肉中,独独那双漆黑的眸子仍旧完好。
“是公主么?”
“许慎,你真的行刺了阿耶?”李汝萤忍着生理上的不适推开了申鹤余的手,重新向许慎走来。
许慎自是不愿公主见到自己这般面目。他忍着疼坐起身,垂下了头。
“是。”
李汝萤问:“为什么?”
许慎道:“这些年承蒙公主关照,奴婢先前又背叛了公主,今日公主还能来见奴婢,奴婢已是三生有幸。至于旁的,奴婢已不敢奢求。奴婢的事,便用不着平白污了公主的耳朵。”
“不是这样的,自我入宫后,雾月与你便一直陪伴在我身侧,在我心中早已将你们视作我在宫中最好的朋友。”
李汝萤吸了一口气,“先前你忽去了御前,我的确怨过你,可是如今我只想救你出去。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苦衷。是金至简逼迫了你,所以你不得不这样做?”
她盯着许慎的双眼,“只有你清楚地告诉我其中的内情,我才能去阿耶面前为你求情。”
“奴婢没有苦衷。”
许慎只这一句,旁的什么也不肯再说了。
申鹤余走向李汝萤身侧,问她:“先前给公主的玉佩,公主带在身上了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许慎的耳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李汝萤从袖中拿出交给他。
申鹤余拿着玉佩上前矮下身,将它放在了许慎的眼前。
许慎别过头:“奴婢不知道申郎君这是什么意思。”
申鹤余道:“或许,你该唤我一声三叔。”
李汝萤大惊:“许慎与你……”
申鹤余垂眸:“他的父亲是我从未见过的大哥。”
许慎急忙摇头:“不是,申郎君您误会了,奴婢出身低贱,怎能跟您攀上亲戚。再者说,您姓申,奴婢姓许,奴婢与您都不同宗!”
申鹤余道:“若你本不姓许,是你的父亲——我的大哥当年在豫州一战大娘跳城时并没有死,而是被人所救改换姓名活了下来,并在之后收养了你呢?”
许慎道:“奴婢听不懂您在说什么。”
申鹤余缓缓讲述着自己去了泸州以后,对许慎一事的探查结果。
起初,许慎家乡的婶娘并不承认许慎与申氏有什么关系。
然申鹤余四下打听、核对当年那位长兄来到泸州的时间,以及邻人对其相貌的回忆,再结合申鹤余后来在嶲州与父亲的谈话,他渐渐拼凑出了当年事情的真相。
申鹤余的长兄化名为许游之前,本名申昱。
当初,申昱被乳母用自己的孩子调换,被乳母带去了泸州。
乳母声称申昱是自己与前任夫君所生之子,因战乱夫君身死,走投无路才逃至泸州。
为了抚养申昱长大,她嫁给了泸州当地的一名同样丧妻、带有一子的锁匠,并在之后与那位锁匠生育了一子。
几年后,大宣高祖战胜各方势力,令四海一统,登基为帝。千秋功业已定,自然便要论功行赏。
申鹤余之父申奕,战功卓著,更是为了新朝的创立永远失去了挚爱的妻儿,自然被高祖视为头号功臣,赐其丹书铁券,封为襄国公,许其“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原本,申奕与高祖也可以传为一段君臣相惜的千古佳话。
然,新朝创立一年后,在高祖派人抚恤、搜寻为大宣热血奉献的将士遗属时,却听说了申奕之子可能尚在人世的消息。
要知道,申奕在亡妻死后,六年的时间里一直独身未再另娶妻妾,更是拒绝了所有前来提亲的名门闺秀,可见亡妻在其心中的地位。
如果对亡妻痴情至此的申奕知晓,当初自己的爱妻并非是自己主动跳下城楼,而是被高祖的人推下城楼,功勋卓著的申奕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是否会不再顾惜多年的君臣情谊,一心想要为亡妻报仇?
此事原本已经随着那位申夫人的离世埋入黄土之下,可是申夫人之子申昱却没有死。
这便代表着,当初申夫人被迫被人推下城楼的事,可能也被时年已经七岁的申昱看在了眼中。
倘若叫他们父子相认,令申奕得知了当初爱妻跳城的真相,高祖如何还能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