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美好的感情破灭以后,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话毕,匡连海撞剑而亡。他好像是自愿走向了归途,慢慢地沉了下去,像一座轰然倒坍的山。但发红的双眼却流露出不舍和哀怨来,看了一眼又一眼,迟迟不愿意离去。
漆黑的夜高悬着半轮镰刀般锋利的月。那是七月初四。潘玉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此后不知道在她身上照过多少几轮。他走了以后,时间忽然变得好快。他从前干的许多坏事都湮没在记忆里,但儿时那个白衣少年的影子却常常浮现在潘玉的眼前。也许死真是一个解脱,而生者却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再次唤醒这延绵不绝的隐痛。
武皇退位,李唐复兴,汉人和西域打了和,和了打,天山的雪下了化,化了又下,不知道几度春秋……岁月如流水般过去,潘玉只觉得恍惚。不知怎的,她总会幻视起匡连海的面庞来。在她看着李玉良子女绕膝、儿孙满堂的时候,在她听到狄仁杰夫妇斗嘴打趣的时候,在她被视为重臣孤女被争夺逼婚的时候,在她作为武周遗老的前朝余孽被清算围剿的时候……
世事如梦,她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这样琐碎的瞬间。师兄撞剑的样子,就那样生生地映在眼前。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犹如插在她心里的利刃,一不注意就会渗出血来。
师兄,我好后悔,好后悔让你走。我好想你,好想好想你……
“师兄!”潘玉惊叫一声。抬起头,却见周遭仍是熟悉的陈设,这才惊觉这是个梦,但这个梦又那么真实、那么真实。
师兄撞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她的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温度。
“这不是真的,这不能是真的。”她颤颤巍巍地拿起床头柜的杯盏,想喝口水压压惊,却一个手抖把茶杯打翻在地。
“哐当——”
“师妹?”扣门声紧接着竟是匡连海的声音,“我听到你这儿有动静,就来看看”
“师兄”潘玉跑着去推开门,见匡连海站在夜色中,神色迷惑。他稍显凌乱的发丝在风中飘着,被月光映得发出银色的光,像仙子一般。“你没死,太好了,太好了。”
潘玉伸出手,不可置信地去触摸他的脸庞,仍然是梦里一样的温度。于是她搂着他的脖子,扑在他的身上。
“傻瓜,我怎么会死呢?”匡连海笑着说,“这世上能杀天山大侠的能有几个呢?你是做噩梦了吗?不怕啊。”
这话、我好像在哪里听你说过……潘玉回过神,望着眼前的人,又想起那个奇怪的梦。
“师妹,你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吗?”
“师兄,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里……梦里你做了很多傻事。师兄,我真的好害怕。我好害怕失去你。”
她不会是察觉了什么吧?匡连海心一沉,她现在已经开始怀疑我了吗?
“那如果师兄有一天做了错事,你可以原谅我吗?”他露出怯懦的眼神来,抬眸望着眼前的恋人。
“你都是我的未婚夫了,我们以后是要成亲的,我既然选择你,就应该接受你的全部。夫妇是一体的,哪怕你有什么错,我也会和你一起面对的。”
“是真的吗?”匡连海握住潘玉的手,心里闪过一刹那的惊喜,但转念想到自己已然杀人如麻,眼神又黯淡下去。
“是真的,谁没有犯错呢?”潘玉轻轻地趴在师兄肩头,“我记得,在天山的时候我老犯错,每一次眼看着要被师父教训,师兄都会帮我顶着。那一次我非要闹着下山,师父倒是罚了你去扫庭院,没想到,你竟然练成了‘秋风扫落叶’。说起来,你现在成为天山大侠,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
“师妹……”
“那一次是你来追我回山的,我怕师父责罚,被赶出师门。是你说只要改正了,没有什么错是不能被原谅的。所以才和你回去的。师兄你自己说过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我……”
“你答应我,有什么事都不要再瞒着我,无论遇到什么事我们都要一起面对,只是不要再错下去了,好吗?”
匡连海抬起来,看着潘玉,想起小时候的许多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小时候一样。他不知道大概是什么时候对她动了心,可能是她在白桦林要以身犯险去救被官兵鞭打的囚徒的时候,可能是下山后在河边她许诺要陪他一辈子的时候,也可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在天山练剑的时候。
她的眼睛像山上晶莹的雪,单是看着她就能忘却很多烦恼。也许,也许最初喜欢她是因为她有自己所不能拥有的纯真。她出身官宦之家,又怎么会懂得人间疾苦?她的善良和单纯好像天山的雪花,干净,明媚,但是透明又单薄,不用背负责任,也不用承担痛苦。他们似乎注定是不同世界的人。他多想得到她,如果不是这样,如果不是这样,他也许会不会走这条路。可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这个错太重,太重了。又怎么是小时候那些过错可以比拟的呢?他已经回不了头了,也许,从开始答应替武三思卖命开始,他要么只能死,要么就只能一直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