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签筒,轻轻摇晃。一支竹签“啪”地落在地上,但见上面刻着“中上”二字,下面有四行小字:“破镜终有重圆日,所求原在转身处。莫向幽冥寻旧梦,清辉自在掌中珠。”
“所求原在转身处、所求原在转身处。”匡连海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反复念着这几句话,能感受到心在胸膛内剧烈地跳动。所以我和阿玉还能再见吗?可是,她为什么从来不愿意进入我的梦中?
“施主求的何签?”白眉老僧缓步踱来。
匡连海忙起身行礼,“弟子求得中上签,却不知其意,还请您赐教。”
老僧接过竹签,目光在签文上停留片刻,又细细端详匡连海的面容:"施主眼下青黑,想必久不得安眠。”
匡连海苦笑:“亡妻五年了,未曾给我托梦。弟子……实在难以释怀。”
慧觉的声音如古井无波,“施主请看第三句——‘莫向幽冥寻旧梦’,这是明白告诉施主,莫要向死者求取梦境。”
匡连海只觉心中堵塞难疏:“您是说...她不愿见我?"
慧觉摇头:“非是不愿,而是不能。”
“可别人家都有托梦!”匡连海声音陡然提高,“为何独独她不肯?她...她可是怨我?"最后一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大概永远无法忘记潘玉死前的场景。她临终前想为他拭去泪水,拼了命叫他回头,她应该是不怨恨他的吧,可是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睛,却成了匡连海挥之不去的梦魇。
是我杀了她……我该死……活该我再也见不着她……
慧觉叹息一声:"施主执着于一场未至的梦境,却忽略了眼前的生活。签文最后一句‘清辉自在掌中珠’,是说您的妻子未真正离开,她始终活在施主心里。”
匡连海眼眶发热,却固执地摇头:“不够...这不够。我想听她说话,哪怕只在梦里...”
“执念如毒,伤人伤己。”慧觉将签还给他。“施主可曾想过,您的妻子不入梦,或许正是为了施主好?”
匡连海愣住了。
“梦中相见,有损心神”慧觉的声音温和却有力,“也许您的妻子是希望您不再执着于虚无,而是专注于眼前,或许等缘分到时,你们自会相见。”
“果真吗?可是、可是这究竟要多久?我已经痛苦太久了,再也撑不住了” 匡连海的声音颤抖起来。难道我行的善事还不够多,不够洗清我的罪孽吗?
慧觉笑言:“这怕是施主的必经之路。就像此签虽名‘破镜重圆’,却需先经历破碎之痛。施主若经历了破碎,便可以重圆了——既然是与您的妻子,也是与您自己。”
“与自己?”
慧觉轻笑:“施主可曾想过,或许你寻觅的不仅是您的妻子,更是与她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
匡连海浑身一震,“此话怎讲?”
“您曾是何模样?如今又是何模样?"慧觉继续道,“老衲观施主眉宇间郁结深沉,想必这五年来过得并不轻松。”
是的。日日夜夜,匡连海每每将入梦时,眼前总会浮现出那些逝者的脸。有春香,有一支笔,有海山大哥,那说不清是谁,但分明死于他剑下的冤魂。他们的脸,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他们的眼神却是一直不变的,或哀怨或愤怒地盯着他,让他害怕。
可他从前分明不是这样的。他刚拜入天山门派时,立下誓言,要为爹娘报仇,要让边境再无纷乱,要让村民安居乐业不再饱受骨肉分离之苦。可是这些,他没一个能做到。他在武三思的诱惑下一步步往深处走去,却不知那看似通往云中高台的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临了临了,他已堕入层层迷雾之中。他看不见眼下,看不到未来,甚至也看不清自己。
那个曾经要励志仗剑天涯的白衣少年,那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天山剑客,那个师妹一直仰慕的钦佩的“大侠”,到头来,早已失去了良知与尊严,甚至是自己的姓名。所以他到底图什么?
匡连海望向窗外,企图遮掩心中的迷茫与痛苦,却发现外面已然是漫天飘雪,仿佛是死在自己手下的冤魂在诉说他们的不平。
“如今大雪怕是已把下山的路封了,施主不妨在寺中暂住一晚,或许会有新的领悟。”
匡连海本想拒绝,他的轻功了得,怎会被这点雪拦住,只是多费些功夫罢了。可听到殿外檐角悬挂的铜铃在风中轻响,忽然想起阿玉生前笑起来的声音。便鬼使神差地,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