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山崖那头飘来,风声低沉,好似在替肖长悦此刻的心境呜咽。
短短半月内,祸不单行,肖府和九朝门接连灭门,陆辰淼自认自小失去双亲就是人间疾苦之一,使他被迫早早熟了心性。而肖长悦自小在充满爱意的环境里长大,即便成了玄修,身边总不乏对他无微不至的人,但眼下,这个曾令他一度羡慕的人,也难以逃脱无常命运一山又一山的重创。
陆辰淼担心肖长悦会想不开做出傻事,不敢离开左右,后者就像感受不到他的存在,僵硬地缓缓起身,视线依旧滞滞定于一处,没有聚焦。肖长悦半蹲下身,抬起李淳钰已经僵硬冰凉的两只胳膊,往自己脖上环,把人背了起来。
陆辰淼不知道他要作甚,锁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目光太过直白,肖长悦才注意到他,有气无力开口:
“陆涯,师父就麻烦你了。”
他应声,不多说什么,背起左宗恤,跟着肖长悦一步一步往崖边走。
陆辰淼脑海里皆是肖长悦看他时暗淡无光的目神,以及此刻,他凝视走在前面的肖长悦的背影,红衣和披风沾了层沙土,显得灰扑扑的,就像雀跃鲜动的火焰叫一盆冷水泼的奄奄一息。
风越来越凉,到了崖边,肖长悦望着明朗的星空,背着李淳钰喃喃自语了几句,陆辰淼心突突地跳,担心肖长悦会蓦然间一跃而下。好在后者只是站了会儿,便退了几步回来,把李淳钰轻轻放下,又示意陆辰淼把左宗恤放在旁边。
“帮我一起找些较粗的树枝吧。”
如此,陆辰淼明白肖长悦意欲何为:“你要在此焚烧?”
肖长悦讷讷点首:“然后立碑,葬于此处。”
按例,历代宗门门主和主母逝去,应当葬在其宗门祖坟,便于后代和弟子们祭拜,肖长悦如此行,他是头一次见闻。
“你是想问为何不葬在九朝门祖坟吧,”肖长悦肚明陆辰淼的疑惑:“你有所不知,九朝门没有固定的祖坟,就像门中没有固定的玄途道一样,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或擅长的方向修炼。同理,生时且自由,去后亦自由,能选择自己所喜的长眠之所。”
肖长悦从领间拿出一叠信纸展开,上面还有肖长悦未干的泪迹,落在笔墨上,笔墨所写乃言:师父师娘无法护你一世周全,知与圣山必有一战,胜败难测,生死难料。只愿血光来临之时,阿悦能毫无留恋地逃离九朝,切莫回头。以命相博,血战到底只愿阿悦安康,远离这世间一切不公之纷扰。末了,只愿栖眠星幕之下,愿往后岁岁年年,还能伴着阿悦望月观星。
左宗恤、李淳钰留。
木枝积成一堆,肖长悦拼拼凑凑,认真为二老搭建了枝木床,双手合十闭目:“愿灵随风归去,苍穹接引,愿来世多喜少悲、多顺少坷,寄以归天魂。”
言尽,肖长悦接过陆辰淼手中火把,点燃木堆,望其逐渐燃为熊熊烈火,继而没过肖长悦视线,将焰墙内外隔绝。火焰中两具轮廓圈圈收缩,化骨,终变为一抔灰屑。
肖长悦无法动用内力,见随风扬起的骨灰在夜空下飘扬一阵,便由陆辰淼催动玄力将两捧骨灰汇集,覆土,立碑,两块碑由周边寻来的较为周正的大石块所制,肖长悦削尖一根木枝,一笔一画刻下字迹。
两块碑面一左一右,正对着崖边视野宽阔的星空,往后每一日都会如此。
肖长悦不愿很快离去,要求陆辰淼陪他再在崖边坐坐,这会,肖长悦倒是真真切切地哭了出来,泪流满面,与方才截然不同地止不住地流,可肖长悦不想哭出声,怕扰二老安眠,就硬憋着阵阵抽泣。
“阿悦,我们正式结为道侣吧。”陆辰淼语气淡然,看着肖长悦的目神却异常坚决。
肖长悦悲怆在肠,一时无法揣摩陆辰淼此刻此言的意思:“陆涯,你现在还有心思跟我说这些!”
“阿悦,不论盈花谷,还是未来何处,我都同你一起,但我是以何种身份陪你左右,仅仅是玄友?朋友?还是未落定的道侣?都远远不够。”陆辰淼把话说得再具体了些。
“陆涯!我说了,现在不是讲这些的时候!”肖长悦愤愤,转脸瞪了陆辰淼一记。
陆辰淼点头:“好,你终于肯看我了。”
肖长悦茫然,身侧之人蓦然起身,至二老墓前跪下便拜:“师父师娘在上,晚辈陆辰淼今日在此立誓,不论经历何苦何难,都愿于肖长悦一同面对,不管天涯海角还是穷山恶水,都会并肩到底。晚辈愿与肖长悦结为道侣,承师父师娘遗愿,护其安康,望二老成全!”
竟有一阵夜风吹开蒙在明月面前唯一一丝薄云,使皎月的光全然打在陆辰淼身上。
这是他绝没料到的状况,权当是左宗恤和李淳钰欣然同意了。陆辰淼起身,回到肖长悦身侧坐下,抬臂,上面好似还留有一层未散去的月光:
“眼下我已立下山盟海誓,你师父师娘也很满意,你便看着办吧。”
语气还是没有多少波澜,肖长悦却听出几分得意。
他若还不明白陆辰淼的用意,就能以痴傻形容了,一时间竟不太敢直视对方。
此时此刻,心中应当只有悲痛才是,为何好似隐隐泛起股股恬涩,一阵一阵顶撞蔓延心口的伤疼,就像湿濡的舌头在舔舐伤口。
肖长悦内心纠结万分,竟是纠结该悲多一些,还是接受这番舔舐,让伤口早日愈合。
陆辰淼见肖长悦久久没反应,知道其心间定翻江倒海波澜壮阔,最合适直接喂下定心丸。他双手捧住肖长悦双颊,轻轻将其转过来,致使四道目光相对。
人在欲哭不哭的边缘,或许本不想哭,可一旦有关心安慰,就会禁不住潸然泪下。陆辰淼此刻的目光,对肖长悦来说便是如此。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没在眼眶里打几圈,就争先恐后推出眼底,很快把陆辰淼的手也浸湿了,他不管不顾,只道:“阿悦,我心悦你。往后,你并非一人,并非无依无靠,溟神尊和雀因姨会是你的后盾,我也会时刻陪在你身边。除非哪日你以刃相指逼我离开,否则,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把我驱离。”
肖长悦第一次哭的像个泪人,陆辰淼第一次说这种深情之言。
他两颊一凉,随之唇间一温。陆辰淼怔了几秒才反过应来,没想到肖长悦会主动吻上来。
如此地步,任谁也无法不动容,世人皆言清芷殿少主面冷心寒,除了洛九渠和洛兰谛,对任何人事物,都如天极雪原的千年坚冰寒冽,却没有一人,敢不惧他冰冷外壳,主动走近。
除了那肖长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