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羽:……对。是这样。
眼看着他刀刃依旧不死心的欲要落在她的手腕,谢羽无言,真不知是该叹他对所谓“技艺”的执着,还是叹人心所迷,已入魔障。
她起身,抚袖掠入烛台,风疾,火焰却纹丝未动,灼烧到他执刀刺向高绛婷的左手。
康雪烛咬牙,惊觉她一直在此。
恰似有意无意,堵住了侧门去路。
他一个转身,翻窗而去。
迎面对上一个熟人。
“……康客卿,何至于此。”竹窗外,紫衣的谷主持玉笛而立,望着他,目有痛色。
事已至此,即使他再欣赏此子才华,却也无法视若不见了。
是何人,扰青崖安定,埋白骨无数。
若非曲云来此,还不知这事态要如何发展。
正门吱呀一声打开,围拢而来的文人墨客繁多,皆为这惊绝如生的人像赞叹不已。
或有人问及那刻像未曾完备的双手,谢羽便笑答,“师姐妙手,客卿一时难于刻画,是故留白至此。”
又问,“何以……此像不似琴秀?”
又答,“世间百像,美玉无形,康兄所作,乃心意之形,尽善尽美,更甚于貂蝉拜月之像,以致如此。君兄以为呢?”
画有写意写实,书分篆隶行楷,刻像自然也讲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不必她多言,精于此道的文人墨客们自己就说服了自己。
问者连连应是,并且深以为然。
谢羽拉起默然的高绛婷,自熙攘人声中离去。
是否世事中女子本就如此艰难?是否世上男儿尽皆如此薄幸?
她以他为她所遇良人,不曾料到,他的言笑,皆是为凶神恶煞的伪饰。
离于人前,她再不复那勉力的坚强,泪如雨下,不知作何言。
“阿云……”
那日阿云来寻,她都以为,她是玩笑。
那流窜于江南,致使许多女儿家失踪的恶贼,竟会是客座万花,备受优待的康雪烛。
他有着素手清颜无出其右的声名,竟作出活剖少女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
谢羽静静地坐在她身侧,听她对着这霞光下无边的花海倾诉。
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许多年来,她也不是没有见过如此践踏生灵之人。无非是自负于强力,不把许多弱于他的生命当做同类。有人端坐高堂之上已习惯于高高在上的审视,便遗忘了对于芸芸众生本该有的最底线的尊重。
高绛婷往往欲言又止。
阿云的经历并不比她更好,便最多是叶晖尚算正人君子,不曾做出这肆意杀戮的恶行。可他待阿云,同样无情。
她为一个康雪烛念念感伤,对于阿云,又如何不是一种伤害呢。
她不说,谢羽却也看的明白,“师姐是想问我,何以自昔日过往脱身?”
或许只因她还不算的是真正的曲云,又或许她只是觉得,世间之情,她能感之谢之,却并不拘泥于此罢了。
“而过往何尝不是一种成就呢。师姐。无论是叶公子,还是康客卿,他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未来,却无法左右你我的命运。”
人的一生,所遇者形形色色,数以千万计,所能熟识者却不过百余。
无论是神子亦或凡徒……
真正主宰自己命运的,唯己一人而已。
人世的相遇,分离,重逢,永别,都是可预见的。当她们并肩之时,她感到愉快。当她们分离之时,她也为此不舍。
人生发乎情,难以割离,亦不必割离。情之所起,心之所至。而凡事有度,可轻可重,可急可缓,人心方寸之间,执迷易入魔障。
“阿云不恨他吗?”……纵使她还能待叶晖淡然,她却是恨的,恨康雪烛的欺骗,恨他凶残毒辣,恨他寡义无情。
“……恨?”谢羽坐在窗前,闻言起身望着她,那双明亮的双瞳中,她也可看到那深恨之下的悲痛,对自己错看良人的悔恨与深恶痛绝,那对自己怨气盈心不复过往的自责内疚,许久对视之下,她轻声说,“师姐自然是可以恨的。”
世上没有人能替受害者道一句原谅。
长琴如此。
到如今高绛婷亦如此。
只是……
“你无需为此如此自责内省。他毕竟与叶二公子不同。处心积虑图谋不轨之人,才当应领受。但所有焦心,该是恶徒所领受的,而非是你。”
她也曾所见得许多,往往恶者对罪孽毫无悔意,受害者要报复却犹豫,要放下却不甘,平白折磨了自己。
他们已受得一次伤害,本不该再因过去风雨而痛苦。
就仿若阴雨绵绵之时有破开迷瘴的一缕天光。
她一语便道破了她近日心结,云鬓花颜今却泪流直下,高绛婷再也忍不住,流着泪伸手抱住了她,似要将所有悲痛、自责、懊悔、仇恨都一朝流尽。
“阿云。”
事到如今,事到如今!
她听她说,她会恨他,并非她不够宽容良善,并非她不像她洒脱无求。
谢羽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哄慰着这还非常年轻的姑娘,“众生千万,康雪烛亦不过这天地间千万之一,以一计少,以百计多,百里挑一,终有同道同德之人。”
“以一计少,以百计多,是啊,是啊……”
伪作同道,终有原形毕露之时。康雪烛,纵他才名冠绝天下又如何,如此满手血色之人,当真值得她为此郁郁寡欢么?
她松开了谢羽,抬手重重抹去了泪水,望着窗外初升的天光。
高绛婷有一个无与伦比的优点。
不服输,不认命。
无论是她根骨不佳不习剑舞转修箜篌后,短短三年就才名鹊起,又或者在原著中为康雪烛挑断双手不畏苦痛不眠不休以残缺之手再现惊弦妙音。都足可察之心性坚韧凝练,百折不挠。
所以,康雪烛,注定将只是她漫漫长途之中,所见一枚微不可计的石子。
临别之际,谢羽送她一枚凤凰蛊。
“凤凰涅槃而生,红梅苦寒始发。人亦如此,师姐。”